一封信大概是去年冬天吧，在《中华日报》上看见胡兰成先生的文章，说片冈铁兵在东亚文学者大会上大骂中国老作家，所指即是鄙人，很代为不平。我对于胡先生的好意很是感谢，但是关于骂老作家的事却不很在意，因为我向来不以作家自居，片冈铁兵又不知道是什么人，与我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干，他骂他的，未必会得是我，用不着多心，所以一直也不去查问，就把这事搁下了。近来稍有须得调查的地方，从友人处借来《文学报国》第三号一看，片冈的演说也登在上面，题曰《扫荡反动作家》，口气大得可怕，看下去不禁汗毛有点直竖起来，而且仔细的想，这所骂的似乎也就是我，虽然不经片冈说明，不能确定。于是我就想到写信去打听。我于本月二十日寄一封挂号信给日本文学报国会的久米局长，兹译其大意如下：

    启者，日前寄奉《破门声明》，想已蒙察览矣。某乙为鄙人之弟子，非普通之所谓学生，继承鄙人贫弱的学问之一部分，至今未能一步出此范围，在此十馀年间又在鄙人指导之下担任职务，乃近一年来行动渐见不逊，遂至以文字见攻击，对于恩师反噬之徒不能予以容忍，因即宣告破门矣。唯因此而想起一事，则去年九月东亚文学者大会上片冈铁兵氏扫荡中国老作家之演说是也。该演说是否由于某乙之示意。又所谓老作家是否即是鄙人。此二点无论如何希望予以说明。为此特请费心转告片冈氏明了回答。窃思片冈氏当已达于能够辨别事情之年龄，应不至说漫无根据的话，并且话已一旦说出，亦应不至重复吞下，为此特请其以男子汉的态度率直的答复为要。如若所谓反动的老作家确是鄙人，则鄙人自当洁身引退，不再参加中国之文学协会等，对于贵会之交际亦当表示谨慎（案犹云谢绝）。鄙意发言者虽为片冈氏，唯其责任则应由贵会负之也。如至四月中旬未得任何示复，即认为已经默认。此致

    日本文学报国会

    久米事务局长台鉴 具名盖章

    预计一封信的行程是两星期，那么到了下月的二十左右，可以得到回信，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我本来不是什么文人，不过说也奇怪，一方面有想做文人的，也未必一定就做得成，而被人家说是文人之后却又欲罢不能，仿佛是成了堕民的样子，要想声明歇业也决不许可的。这个办法实在是太不公平了。这里所以我很感谢片冈铁兵，扫荡的名称虽然有点可怕，假如他发给一张牌照，替我革去一切作家文人种种称号，真是感戴不尽。文人既然辞职不可能，那么只好免职，反正能得自由总是一样的。我只觉得奇怪的是片冈铁兵何以知道在中国有这么一个反动的老作家，此其一。至于其二，则在片冈铁兵破口大骂的时候，有这老作家的弟子正在洗耳恭听，不但此也，似乎供给骂的资料的也就是我的弟子。这样看来，胡兰成先生以及别位非难片冈铁兵，未免是少见多怪，鄙人则经验稍广，意见略有不同也。

    民国甲申，春分节。

    * 刊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华日报》，署名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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