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南浦秋波录》抄本四册,分为纪由,宅里记,习俗记,岁时记,琐事记,纪人各篇,文笔既佳,亦颇有见解,在此类书中不可多得。题曰华胥大夫著,谢枚如在《赌棋山庄诗集》中有《〈南浦秋波录〉题后》六首,自注云,是录张亨甫所著,盖述台江冶游之事。亨甫又著有《金台残泪记》三卷,今收入《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一辑中,据我看去殊不及《秋波录》,盖文情实不足,不尽由于鄙人恶男倡之偏见也。《秋波录》所记习俗琐事多可备考究,文字简洁,又殊有见地,如“习俗记”中所云:
“诸姬皆不缠足。(原注云,案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屦,墙纵不过四寸,横不过二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袅娜以自媚,视燕齐吴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尝阅崔东壁《读〈风〉偶识》,见卷二“伯兮”章下有云:
“古之妇女膏沐而已,膏沐以为夫容而已。秦汉以来始有脂粉,唐人尤以为重,宋元之际加以缠足,而天真几不复存矣。”
一谈冶游,一讲经学,而此处意见甚相似,觉得很有意思。谢在杭著《文海披沙》卷五有“缠足”一条,末有云:
“乐天但言‘趺如春妍’而不言尖如春笋,谢灵运言素足之妇而不及短足之姝,即东昏玉奴步生莲花,亦非以其小也。然女足不缠实佳。”
张亨甫对于谢君的话盖亦多佩服,在“琐事记”中曾屡次称引,末一节云:
“谢在杭又云,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伎哉,六朝以盘乐亡,而东汉以节义,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妆染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案原文见《五杂组》卷三地部一,在正经人看了或者以为不足为训,我却喜其平易近人情,胜于假道学,虽然歌伎的制度本来也不是我所赞成的。《赌棋山庄词话》卷六云:
“去省会南门十里,地曰洲边湾里,皆水阁诸姬所居,详张亨甫《南浦秋波录》。……道光辛巳洲边灾时,太守王君楚常禁人扑救,延烧殆尽,后虽屡有兴作,而壮丽终逊从前,非必严禁知敛迹,盖亦一时财力之不及。吾友张任如仁恬尝言,神而五帝则人无不媚之者,人而娼妓则人无弗溺之者,故二处为销金巨壑,至五帝叹寂寞,娼妓多贫窭,则民穷财殚可知矣。乙巳,予游连江,填《金缕曲》寄芭川,中云:‘官府催租声不断,误几家红粉飘零死。乐游曲,犹佳耳。’盖亦本此意也。嗟乎,论治者亦知歌舞为太平之象哉。”
这意思与上文相似,谢枚如盖亦知言者也。我们又因此得知太守王某的故事,此人必是道学家,故能有此断然处置,如俞理初所谓虐无告也。《秋波录》“琐事记”中又有一则云:
“《唐才子传》,西域辛文房所撰,《四库全书》无完本,而日本固有之,其于唐赵光远颇致讥词,以其作《北里志》故也。然光远此书能流传异代,远播绝域,视著书千万言一旦灰飞烟灭,幸而存者又徒供人覆酱瓿,则犹愈矣。”
此言盖是作者为自己解嘲,道理却亦不错。——不过远播绝域一语稍有误解,西域人见到《北里志》恐亦还是在中国也。二书同是述青楼红粉之言,正如文房所说,但《秋波录》出于近代,所记琐屑事尤多,都是风俗史上的很好资料,我觉得更有意思。近来想稍收集关于冶游之书,而既不专精,又复吝啬,结果自然是不能大有所得,但就所有的书中看去,则此册要算是很好的一种了。此类书籍的蒐集保存责在图书馆,个人力量终是有限,寒斋收藏至今亦总不过二十馀种而已。
孙耀卿编《丛书目录拾遗》卷三云,《华胥大夫杂著》,建宁张际亮撰,光绪庚寅刊,其首二种即为《金台残泪记》与《南浦秋波录》,各三卷。高坐庵主人近从海王村得《秋波录》刊本,较抄本多人表数叶,又有自序,计百五十字,末署太岁庚寅送春日。案录中说及道光壬午后八年事,正是庚寅,乃道光十年,距刻书之年已甲子一周矣。
六月十九日记。
* 刊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日《晨报》,为“药草堂题跋”之一,署名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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