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孟姜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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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定,老者就问贵姓大名。喜良道:“我叫万喜良。前两日诏书到来,诸子百家的书,一齐要烧掉,当然不敢违抗,将书送到县里,把火烧了。父母见我非常难过,就命我到村前后玩耍。因见府上园林,非常的好,在园外久看了些,大夫不但不见怪,反而宽待,这是不敢当的。”老者道:“哦,你就是万喜良兄,早已闻名,幸会幸会!老夫姓孟,贱号隆德,仁兄或者已经知道,在这里告退十几年,只觉天下大事,我辈年老,已经无用了,未来的指望,都在你们年轻的人身上呢。”

    当时二人谈心,谈得很投机。喜良遂将一肚皮的话,都倾筐倒箧地吐出来,就更令隆德欢喜,吩咐家里人,泡上两碗汤来。一会子工夫,家人端过两只陶制的大碗,里面盛着开水,放上一点家里用的姜呀,葱呀,这就是汤。把汤慢慢儿喝完,喜良看看院子里太阳,见松柏的影子已经东移,就起身告辞。

    隆德站起,用手一拦,笑道:“慢着,我叫一声老弟吧。我们今天这一会,真是很好。若是就这样完了,很是可惜。你务必说哪一天再来。最好啊,就是明天。”喜良道:“就是今天不回去,也未为不可,不过家中就只有父亲、母亲两个人,而且我出未,说了只为游春,早些回去,免得二老挂念。”隆德道:“这是应当的。回去禀告父母,明日在我这里宽住两天。我们这里叫孟家庄,想你父亲也必然知道。”喜良道:“好的,等明日告知父母,再来叨扰。”隆德执着喜良一只手,送到大门外,直等喜良的人影在路上走得消失了,方才回去。

    回到内房,他的夫人王氏,带着她的女儿孟姜女,正在屋里窗户底下,缝联针线。这孟姜女,就是刚才游园的人。这个姜字,本来是长女的意思,也有美女的意思。——但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孟家与姜家,是比户而居的。孟家栽了一棵瓜,这瓜结藤,就绕着姜家的墙。后来仅仅只长了一个瓜。而且这瓜,也挨着两家墙。于是两家都要摘这个瓜。不过两家也不愿为这件事失了和气,这瓜就两家平分了。恰好瓜刚刚切开,而孟家就生了一女。这女子拜了姜家做干娘,因之也就姓着两姓,叫着孟姜女。这种传说,倒是很有趣味的。

    隆德当下就对女儿道:“你游园过后,叫我去追那个墙外偷看的人,就派出家中人四个,把那人追回来了。这人是一个诸生,学问也很不错,至于你扑蝴蝶,那全是凑巧。”王氏对隆德一看,见他还是喜洋洋的,因道:“你问过这诸生姓什么吗?”隆德道:“当然要问的。他叫万喜良,明天还要到我们家来长谈呢。”

    王氏坐着,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便道:“我和女儿,在屋背后张望了很久,确实是个诸生的样子。呀!明天还会来?”隆德站在房门口,望了母女,好像还有话说。静静地过了一会,王氏道:“你好像有话没说呀。”隆德道:“确是有话没说。但是暂时我打算不说。”

    王氏听说,望着姑娘。孟姜女这时由草墩上站立起来,又牵扯一下衣服,便走了出去。

    隆德手摸胡须,然后道:“我的心意,想你也会明白。明天他来时,我想和他提起婚姻之事。我问过他,他家中只有爹妈二人,看来也未曾完婚。照说,也不至于不答应。你们在屋后看了万喜良许久,你觉得怎样?”王氏听了非常高兴,连忙点头答应,便回后房与女儿商量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果然万喜良又来了。这回来,和隆德就显着很熟识,先在堂屋里坐着,后又到花园里逛逛。隆德看到此时,是提婚事的时候了,就手攀了一枝树岈,做个很不在意的样子道:“老弟,你家既是人口单薄,令尊也不为你定下一头亲事吗?”喜良当然不知道他有提婚事的意思,看隆德已经站住,自己便也站住了,说道:“虽然婚事提过几回……”隆德听到这里,不免心头跳了几跳。他继续道:“总是没有成功。现在把书烧了,看看怕要不念书了,那就要改行吧。改什么行,而今还不知道。至于婚事,那更是无从谈起了。”

    隆德放了树枝,将右手一伸道:“老弟若是真地未定亲事,老夫倒有一头亲事,可以商量商量。”喜良道:“老伯,这是何等事,小侄还敢撒谎?”隆德轻轻咳嗽了两声,又将胡子摸摸,才道:“所提的亲事,也不是别个。老夫有一女,名叫孟姜女。老弟以前看园中景致,也看到了。若蒙不弃,就将小女许配阁下。”

    喜良做梦也没有想到提的就是他自己的女儿,当然十分欢喜,便拱手道:“老伯有这种好意,当然感激之至。只是婚姻大事,家中尚有父母在堂,要告诉父母,方能决定。至于小侄,无不从命。”隆德笑道:“这样说来,弟台已经依允了。至于归告父母,这是应该的。我想,令尊令堂对我的女儿,也大概没有话说啊!”喜良作了三个揖,因道:“本来应当称岳父的,但是父母尚不知道,尚须稍待数日。”隆德点头。当夕,留着万喜良在孟家安宿。次日一早,便让喜良报告父母。当然,这孟家是有名的人家,善田与何氏都很欢喜地答应了。

    四 步月

    古来的婚礼,是很繁琐的,这里不必提它。万喜良、孟姜女在一番婚礼之后,孟姜女在新房中道:“万郎,现在书虽焚了,但一些不犯禁的东西,抄写也是无妨。”喜良坐在墩子上答道:“是。我们还要继续用功。不过父母也都已经说过了,万家就是一个儿子,孟家也只有你这一个闺女,吩咐我们,要两边过:在家过了几天,你我一块儿过去;我家有事,可以我先回来,你就多住一些时候。”

    孟姜女正待出门,手扶着门框道:“是的,公婆这样说过多次了。只是我刚来七天,慢点儿谈吧。现在我打算整理机子去,也好织绢啊!”喜良道:“你刚来几天,就要织绢,不是太早了吗?”孟姜女道:“不,在家里不作事,也是闲着,织一点好。”说毕,她走了。

    喜良想着:孟姜女真是贤妻,从前在家里,各事欢喜做,其实,不做也属无妨,岳父是个博学的人,他的书籍,都是她抄的,现在她要织绢,岂不埋没了她一肚的书籍吗!到了晚上,他点上菜油灯,书已经没有了,对着矮腿案上的灯,有点子遐想,房门一响,孟姜女来了,他连忙起来让坐。

    孟姜女且不坐下,将身子背着灯光,用手一指窗户外一片月色道:“你看这月明之夜,夜色很好。我们去步月一番,你看好吗?”喜良道:“好!我正想步月呢。”孟姜女道:“我刚才问过婆婆,她也说,你在房里没有书看,正是寂寞得很,看看月色正好。”喜良道:“好,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房门,向田野中走。这是四月天气,田中的麦呀、黍呀,在月下长起了绿色的帐子。有些水田,田里的青秧,也有五六寸高。至于田野的树木,正是一片青绿。加上天气又不冷,又不热,凉风阵阵袭人。孟姜女在前面走,一轮月光,照在身上,树叶荡着轻荫,人穿过树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味。喜良在后,对孟姜文道:“这月色正好,似圆未圆,告诉我们,美景还在后面呢。你有这样的想法没有?”孟姜女道:“正是如此。”两人说着话,尽管向前。

    约摸走了二三里路,来到了一湾流水,两旁有两株树。月光照着,树影下阴暗,树影外光明,喜良走近小溪前面,捡起一块石头,向流水里扔去,扔得卜咚一声响。喜良道:“你看,我这好有一比,就是我们这对影子,水面一双,水底一双,纵然有一块石头,扔下水里去了,我们影子究竟还是成双的。”孟姜女走近前来道:“对的。将来不管你到哪儿去,总是一块儿去的。”这样说着,喜良十分欢喜。

    玩了一会,因怕父母等门,就由原路回去。次日,孟姜女拿了一片竹简,用书刀在上面刻了起来。她刻了两个人影,在水面荡漾着,水底也有一对人影。因把竹简交给喜良看了。喜良连连拍手道:“妙!这一对成双的纪念,交给我吧。”孟姜女笑道:“这是刻着好玩的,不成个东西,你何必这样看重它?”喜良道:“有道理啊!将来我或者到别处去,我把这竹简放在身边,仿佛你我还在一处呀!”孟姜女道:“交给你就交给你吧,但是你往何处去,我也同你往何处去。”喜良把竹简放进衣袋里,便道:“是的,要走我们同走。”

    过了几天,何氏对两人道:“你们可以到孟家庄去了。再要不去,那就人家可以说,有了夫妻,就不要父母了啊!”两人都笑了,就辞了万家父母,回孟家庄而去。当时孟隆德同王氏,看到二人非常恩爱,心里也很高兴,特为二人收拾了一间房屋,让二人住下。隆德每天给喜良讲一些过去现在的学问,王氏也给女儿讲些女工,所以二人在孟家过得很有趣味。

    一住几天,在一个晚上,天气已显着有几分热,孟姜女便约喜良到后面园里去风凉一会。喜良自然答应同去。二人走到园里,半轮月亮,弯弯地挂在树顶上,照着树影朦胧。树上的果子,已经半熟。再看塘里,荷叶已经横堆水面。枝头水面,那就绿叶纷披了。他们慢慢地走着,喜良却被果子碰了一下头,他笑道:“是什么果子,碰了一下?”孟姜女道:“这是梨树。七八月边上,就十分熟了。那时你多吃几个,就算它赔不是吧。”喜良笑道:“你说得不错,等它熟了,多吃几个。”两人都为这事,哈哈大笑。

    喜良夫妻,后来就是这样,在万家村住半个月,在孟家庄也住半个月。说话已到六月尾边,喜良就对孟姜女道:“我们结婚,快到一百天了。我打算这日,好好地快活一番。只是作什么事呢?我们应当想一想。”他说这话时,全家都在堂屋里各做各事:善田推磨,何氏劈麻,孟姜女织绢。喜良站在门边,看到各人有事,自己只是插不上手。

    忽听得一片马铃铛响,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孟姜女指着门外边道:“公公,你听,这一阵马铃铛响啦。”善田道:“管它作什么。我们一不欠粮,二不误公,公差虽然有事,也不会到我家来。”正这样说着,马铃铛响声,偏是响到家里来。一会子工夫,就见七个人拥着一位军官走进门来。这倒奇怪了。

    善田立刻停了磨子,向前要同军官问话。那军官已是来到堂屋里,随着他来的人都在屋子里外站定。军官先道:“你这里有万喜良这个人吗?”喜良见这位军官已进堂屋里来问,是不能躲避的事了,便道:“有的,我就是。”军官对他望望,见他很宁静地站在门边,便笑道:“那很好。现在本村里派了十个人前往修长城,我奉命令,前来提人。你也在内。现在许你辞别家中人,我们等一会,然后就走。”

    “哎哟!”婆媳两人同喊了一声。这堂屋里几个人都吓软了,说不出话来。喜良想了想,遇到这样的事,害怕也是无用,便道:“修长城,当然是好事,但是我们村子里,已老早派人去了,怎么又要提人?”军官道:“你说知道这是好事,那就好说了。修长城,就是去年去一批人那就够了吗?据咸阳来人说,修长城的工作,还要去第三批、第四批以及很多批的人呢。我看你,好像是个诸生吧?诸生,是懂理的。你知道始皇帝的旨意,说走就得走。不然,我带了许多人来,你不走,也是不行啊!”

    他这样一说,堂屋里人都明白了,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各人都没有话说。“呜呜”两声,堂屋里已是哭成一片了。

    五 生离

    万喜良一看这种形势,知道非走不可,这就离开这门边,走到父母身旁,各作了三个揖,因道:“父母不必哭了,照理说,修长城北防胡人,这也是好事,但这征发人的手续,却是不对。自然这是始皇帝的诏书,他们军官不过奉令行事,一点不能作主。跟他讲理,那是没有用的。他们拿了竹简,竹简上刻有姓名,他只晓得拿竹简照姓名传人,传到了人,他就交了差了,其余一概不知道。”那军官进门来,气焰本来很高,后来见喜良同父母讲话,都很有情理,就把手上拿的马鞭子,往旁边轻轻一甩,笑道:“这万喜良究竟是读书人,说话颇有情理。这道诏书,由郡传到县,由县传到乡,除我们来人不算,这村口上都有人,你要跑,当然是跑不了。至于你去修长城不修长城,你去和始皇帝讲,我们管不着!”

    善田两手一拍身上的灰尘,就和军官道:“你用这话向始皇帝身上一推,你就没有事了?其实你不会辞了这军官不干吗?”军官看了他发了一阵冷笑,因道:“我不看你儿子快要走了,我就一鞭子抽你一个半死!我辞了官不干,你给我饭吃?而且我不干,别人也会干,你儿子还不是要去修长城吗?”喜良向父亲道:“这不是讲理的时候,无须和他吵。贤妻,我大概要走了,有什么话交代我吗?”说着,就给孟姜女一揖。

    孟姜女早已不织绢了,自己走下来,那泪珠像牵线似地往下落。当喜良向他问话,她用衫袖将脸上擦了擦,因道:“我一时哪里想得起有什么话交代你!只是问问这位军官,何时上道?”军官道:“始皇帝的诏书,我们不敢耽误,马上就走!”孟姜女“哎哟”了一声,又哭起来,道:“当真马上就走,我说什么呢!”

    这时,何氏也是不住地哭,听军官说是马上就走,便道:“这样厉害,马上就要走?好!我们拚了!”口里说着话,站起身来,向军官那边跑了过去。他们是预备下这着棋的,早有两个兵站在军官身边,听她说了一个“拼”字,便一同起身将何氏拦住。何氏抢不过来,就在一个蒲墩上坐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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