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吴旅长
曩有一邻，辽宁人，朋侪称之曰吴旅长，予亦如是称之。吴笑曰：“后勿复尔，予固卸旅长职四年矣。”按吾国社会俗习，一度居官，人恒终身称其职，而受者亦安之若素，了不为怪。吴独异是，则其人固极明白事理者。因之交渐密，谈亦渐多，常于夕阳西下，散步山麓，共谈天下事以为乐。吴一足微跛，散步时，常直其膝盖以行。予问曰：“吾人入川，多患湿气，君亦病是乎？”吴曰：“否！敌人血债也。‘八·一三’之役，予作战前方，率一连人防一桥，作撤退之后卫战。战半日，弟兄伤亡十八九。予以期限未到，不能退，偕健全之士兵八，勤务兵二，并途中偶晤之参谋一，紧守桥头一机枪，阻敌去路。天将晚，限期亦届，予中弹二，一穿吾帽，一中腿，昏然仆矣，此其成绩也。”言讫，俯身卷其裤管，露腿上创痕如杯大。予曰：“壮哉！君何以得脱险？”吴曰：“予初无所知，醒时，则身卧一木板上。启目微视，星斗横天，夜幕如盖。板摇摇如舟荡，不若平地，展转微吟，方欲坐起。则有人趋前俯首低语曰：‘旅长苏醒乎？勿惊，某在是。’审其音，随余多日之老勤务也。予乃询以此何地？彼曰：‘旅长挂彩后，弟兄尽散。余背负旅长走三五里，于近水人家，得二门板。叠而置诸小河中，卧旅长其上，洗涤血痕已，以绳牵板，溯流西上。不期港湾纷杂，反至前线。奈何？’余侧耳听，枪声密如雨点，炮弹曳巨光，嘘嘘然掠空而过。予曰：‘尔速走，余当沉河可报国。’勤务泣曰：‘旅长为营长时，即相随，由东北而江南，凡五六年矣，忍去乎？死则同死耳。’予屡嘱不去，相持久之。忽闻汽车声，勤务登岸探视，则公路相去不远，适军长驰车至此，机件小损，停而修理。闻予卧水上，即令护从异予登车，送至苏州。予遂不死，而能与君作今日之散步也。”予闻其言，感触良深。其所述之勤务，改职矣，犹不时探望旧长官，惜竟未能一晤之也。
吴后迁去，不复再晤。犹忆彼言及张学良时，始终称副司令而不名，予虽诧异，亦未便询之。相传，军人有服从习惯性，其信然欤？
三十九 对照情境
冬至矣，乃苦念北平。未至北平者，辄以北平之寒可怕。未知北平之寒，亦大有可爱处。试想四合院中，庭树杈丫，略有微影。积雪铺地，深可尺许。平常人家，北房窗户，玻璃窗板，宽均数尺，擦抹使无纤尘。当此之时，雪反射清光入室，柔和洞明。而室中火炉狂燃，暖如季春。案几之间，或置盆景数事，生趣盎然。虽着薄棉，亦无寒意。隔窗看户外一片银装玉琢，心地便觉平坦舒适。若得小斋，稍事布置，俗所谓窗明几净者，惟能于此际求之耳。
自然，雪非人人可赏者。冷眼旁观，则此项舒适反映，亦北平最烈。当满城风雪，街道入荒凉世界时，街旁羊肉火锅馆，正生涯鼎盛。富家儿身拥重裘，乘御寒轿车，碾街上积雪作浪花飞，驰至门首。掀棉门帘而入，则百十具铜火锅，成排罗列店堂中，炭烟蒸汽，团结半空，堂中闷热不可当，亟卸皮裘，挽艳装少妇而趋入雅座。此等店门悉以玻璃为之，内外透视。则有窭人子身披败絮，肩上加以粗麻米袋，瑟缩门下，隔玻璃内窥，冀得半碗残汁。而雪花飞粘其枯发上冻结不化，银饰星缀。视其面，则紫而且乌，清涕自鼻中陆续渗出。同为人子，一门之隔，悬殊若是。然记得当年，固无人稍稍注意也。
虽然，此并不足为北平病，天下何处不如此。草此文十分钟前，见溪上小路，一滑竿抬过。抬前杠者，为一老人，鸠形鹄面，须蓬蓬如乱草，汗流如雨，气喘嘘嘘。而坐竿上者则西装壮汉，方闲眺野趣，口作微歌。此与北平羊肉馆前小景，又相较如何乎？
四十 《长生殿》《桃花扇》合刊本
近来欲温习《桃花扇》，向旧书店觅得一册，亟归展读之。不期思一得二，其中不仅为《桃花扇》，且与《长生殿》合刊。书系二十六年世界书局所印，年月非遥，距“八·一三”之变仅一载。山中人好遐思，颇觉如是云云之先得我心也。唯就二书内容而言，《长生殿》一味搬演故事，侧重个人离合。《桃花扇》寄托遥深，则含有兴亡大义。读《长生殿》一遍，不过慨叹数次云尔，读《桃花扇》半部，即令人惊心动魄，卒读之不忍，而不卒读之又不可。故以是论作者，洪昇词人而已，孔尚任则孤臣孽子，不当仅以文人视之也。
若就两书本事而论，李三郎之荒唐起祸，不下于福邸之糊涂误国。徒以作者之思境不同，而取径遂致绝殊。且前书成于康熙己未（十八年），后书成于康熙己卯（三十八年）亡国之痛，洪应深于孔氏，而洪乃不能如孔言之痛，殆有所未敢欤？说者谓洪作长生殿，凡三易稿，经营达十三年。书本名《沉香亭》，参入李白。后改为《舞霓裳》，去李白而易以李泌，搬演肃宗之中兴，卒又去之，代以钗钿复合，乃名为《长生殿》。是则不难窥其惧以文字构祸，故踌躇出此。而其意愈晦而文乃愈淡矣。
弄笔小暇，辄就合刊本前后翻数页，偶有所感，觉孔氏之文，令人唏嘘掩卷，尽世所知。而洪之良工心苦，则未闻人道，遂走笔记之。然孔卒能冒大险以成此书，技巧与胆量，尤可称也。
四十一 冬晴
宿雾渐收，朝暾初出，对山白云暖暖，杂鸡子黄色。渡涸溪回顾吾庐，屋草重湿如洗，檐头白粉数片，似镌银花缀之，知昨夜霜矣。凝神小立，呼吸平和，则有热气二股，徐徐自鼻孔出。虽拂面微风，深带冷意，而环顾群山作黄赭色，罩以淡烟，小柏孤松，青影团团。面前瘦竹一丛，枝叶纷披，独作浓翠。景色冲澹，冬意毕现。在川东甚鲜冬味，浓雾终日，冬晴尤不易得。以此等情调言之，绝似江南小阳春十月，久别故乡，俯首微思，令人恨不肘生两翼矣。
无何，日上山头，檐下金黄朗澈，邻人争率儿童，移椅坐日光下曝背。有手捧碗箸，坐而红苕饭者，热气腾腾，自碗中上达空际，人在下风，若嗅微芳。而窃窥碗上堆苕，珊瑚之皮，中裹黄玉，亦甚可爱。食者为西邻之贫媪，着破袄，举蜡皮枯手，以箸夹苕大嚼，又似其味不恶。老饕之嗜，以色香味称，此岂不足称乎？而环境之配合，更有画意也。
“隔篱黄犬吠生客，曝背老人弄幼孙。”虽对偶颇觉不伦，情境实亦逼真。当山村静寂，阳光和暖，破竹篱前，苍髯叟拥败絮坐枯草堆上，二三小儿，环绕膝前，小犬蜷卧地下，时摇其尾，则宛然上诗之意境矣。久不得光明，一旦有之，犬且求温暖其中，而况人乎？冬日真可爱也。
四十二 跳棋
吾于博弈竞赛事，悉病未能，偶或强之，辄不终局。唯舶来品跳棋，间可作二三盘。十余年前，内子归我，如小乔之初嫁，所谓其乐甚于画眉者，闺中亦不能平靖无事，因之予乃劝之读唐诗，作花卉写意，并习赵柳楷字。初一二课或亦感生兴趣，三日以上，即百呼不理矣。及予示之跳棋，则甚喜。北平冬夜，室外朔风虎吼，雪花如掌。而室中则电炬通明，炉火生春，垂帘对坐，盆梅吐艳。围炉小坐，剖柑闲谈，遂亦不思他乐。坐久人倦，乃对案下跳棋。相约予负则明日为东道，陪之观剧。胜则彼亲自下厨调鲜同膳，而十局之战，予必负七八，故彼极乐为此。棋本由予授之，未解彼何以胜我？吾侪患难相共已半生，犹引为笑谈也。
近渝市美术社，忽有跳棋出售。盘既易板为纸，棋亦具体而微。顾既觏之，十五年旧事，兜上心来，遂购归示内子曰：“犹忆当年玩此物乎？”彼微叹曰：“璧犹是也，马齿加长矣。”予闻之而兴沮，嗒然无语。是夜，山中微雨，寒风绕室。壶中茗冷，案上灯青。予架镜于鼻，就昏黄光影，疾书小说稿，笔在纸上如春蚕食叶。内子在旁，共灯为小儿补结旧绳衣，各各默然。窗外万籁无声，洞黑如漆，风吹竹动，遥闻犬吠。予停笔昂首，乃作长喟。彼即起夺予纸笔曰：“尚不思睡，曷温跳棋乎？”予笑曰：“余子何堪共话，只君方是解人。”乃即移灯布棋，共下三局，而时转势移，三局皆予胜而彼负。予笑曰：“果予术有进步乎？抑君之心未在是也？”余遽起挑灯曰：“日间忘购茶油，恐不足长继。熄灯睡休，留馀油半夜燃之，为小儿把溺也。”予偶触其手，凉透如冰。因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夜，予梦北平，且三醒而三梦之。
四十三 建文峰
窗外为建文峰之外峦，名胜本若羹墙之对。顾所居长谷过深，外景尽为此峦所掩，峰虽高，亦不能入吾窗也。欲与峰晤，必攀登屋后山麓三四丈，于对山一垭口朝见之。峰在排山上，兀然锥立，状似埃及金字塔。其北无峰，山迤逦下饮虎啸泉。其南数峰紧逐，若受此峰之领导，曳尾在白云深处。附近山多废于樵薪，童然相向，而此峰林木葱茏，饰其山如绿堆，乃愈觉可爱。天高日晶，峰独映蔚蓝之天幕，率群峦虎视高空。而阴雨之时，白云时锁峰腰，露其顶如浮岛，尤婉约绝伦也。
吾识峰久，颇欲登其颠而访之。然道险而乏游伴，五年仅两至而已。造外峦毕，有平谷一线，与主峰为界。于群松簇涌中，得一线坡道，俯身曲折而登山，坡以外，丰草没膝，渺无人影。时至暮春，杜鹃花如千百丛野火，盛开草丛与松林中。登其颠，有坦地方可六七丈，中央置石台一座，阶级宛然，即废庙遗址，相传明建文帝驻锡处也。峰颠以游者少至，苍苔遍地，旁有石井，泉亦为苔浸作绿色。而藤蔓环绕松枝上，且下垂如流苏，时拂人首。松虽非极古，高亦四五丈，参差而笼罩北颠。杜鹃花有高至丈许者，群红压枝，于松阴中临崖作半谢状，境至幽寂。然北望邱陵万叠，俯伏烟雾中，长江一线，隐约如匹练，令人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时则长风忽起，拂松作海啸声。建文当年小住，恐亦难息其犹蓬之心也。
四十四 禾雀与草人
风檐读报，偶作长叹，邻人怪其苦闷，问有恶消息耶？笑曰：“否！读轴心巨憝演词不耐耳。”邻因与闲谈各发慨叹。予乃举一小故事以解嘲。
鸟中有禾雀者，喜食方熟稻粒。当江南八月时，木叶微脱，新谷便黄，长穗垂垂，浆凝成粒矣。于是禾雀千百成群，翩然集于田中，且噪且食，陶陶然度其黄金时代。人来相逐，哄然飞去，人去，彼又如降落伞兵之骤至。田夫苦之，而无可如何。有黠者束草为人以惧之，草人戴草笠，覆短衣，手持长棍，宛然一农夫也。又以其不能人立，乃以钓鱼竿插田陌上，系草人于纶钩。草人之下，更坠以二石。禾雀见之，果以为人在，率不敢来。儿时初入农村，见之大笑，以为徒事皮毛之燕雀，终属易欺。但草人下坠以二石，则未解其意。时齿稚好弄，遂为代去二石。既而西风吹来，草人自动。衣翻草出，真相毕露。有禾雀过，遥集而睨之，良久，若觉草人之伪，则有一部分稍稍下田中。又少须，来者料已无患，坦然就食。未来者亦遂纷集，而草人恐吓之作用，乃完全失效。至此，吾始知于草人下之坠以二石，盖不欲其飘动无据，以真相示人耳。自后，吾村之草人，遂不复可恃。有时禾雀集于草人之身，格磔争鸣，鸟矢纷下，若群相戏侮草人也者。
四十五 斑鸠之猎取
斑鸠，野鸽也。其羽灰色，为状不美。鸣作咕咕之音，亦无可听。然江南人士养之者，善自喂伺，恒及数年。此非爱好逾恒，盖以鸠能为主人引致同类，以资烹割也。大凡养鸠者，捕得一头，即以竹笼囚之。笼外覆绿叶，不令其稍见天日。但水谷之需，则如所好。鸠噤若寒蝉，倦伏而已。逾数月，鸠与人渐昵近，饮食如常，于是去笼上绿叶悬之树间，鸠目前忽然开朗，重睹宇宙自然之美，不禁引吭而鸣，主人闻而乐之，自祝所谋成功矣。此时不以旧笼居鸠，而更置于打笼中。打笼者，分一笼而为二重。其一，如常制，鸠居之；其一，则敞开，以铁圈卷网于其上，网下有一机关，稍触则网落，盖陷阱也。
春夏之交，绿云连野。主人携笼行郊外，侧耳而听。闻树林间有斑鸠相呼者，即以打笼遥遥另悬一树上，使驯鸠亦闻声而呼。鸠故好斗，树中之鸠闻笼中驯鸠之呼声，以为骂己也，则飞来扑之。渐呼渐近，卒飞至打笼外层，及蹈机关，而身遂入网罗矣。善引鸠者，一日之间，可引三四头。鸠肉肥美，驯鸠尽一日之力，定供其主人一饱之所需。虽曰同类相残，然驯鸠实无所知。此法，与印度人之以象猎象法，甚属相似。然驯象引野象来，野象来不至死。而驯鸠引野鸠，则朝诱之于林野之间，暮置之鼎镬之内矣。涪州友人，冬季享以野味，其间有醃鸠，食之，辄思此事。因念人类遂其嗜欲，何所不用其极。怨人，毋宁怨上帝予人以智慧。
四十六 忆车水人
扬子江上有三个半火炉，为南昌、汉口、重庆。南京则半个也。当炎暑达百度上时，此间富贵人士，颇思北戴河青岛牯岭，不得已而思其次，则为在京、沪冷气间看电影。予畏暑如人，不免有思，然思与富贵人大异，思吾乡车水之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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