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自昨晚上起就不嫌麻烦的,只管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总想问出她一句实话。她老是这样,不能切实的说出什么病,她又不能坚决否认不是病,不问她,她态度是相当软化,问急了她,她又强硬起来了。她分明料着家庭没奈她何,但是她又像很带几分忧愁,想解决一个问题似的。张氏越看越难安心,就决定了不再犹豫,一定要问她个水落石出。这时见她横着侧了身子睡在床上,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床沿外,伸手握了她的手道:“我把一把你的脉。”玉蓉微闭了眼让母亲按着脉。张氏按了手脉一阵,她指尖上的触觉只告诉她玉蓉的脉在跳动,此外她是毫无所知。她假充着内行,点了头哼着一声道:“这个脉不是病脉,让我摸摸你身上,是不是在发烧。”她由手臂上抚摸到胸脯上,逐渐的向下摸。玉蓉突然的将她的手一拨拨得远远的,猛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翻了眼道:“不要乱摸。”张氏道:“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哪里摸不得。你不许我摸,你就是毛病。”玉蓉道:“毛病就毛病,你能把我怎么样?”张氏道:“好哇!你倒强横起来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的老子不能依你。”玉蓉道:“不能依我,又把我怎么样?他真能把我打死吗?打死我他也要偿命。”张氏默然的坐在她面前,正对了她脸上望着,很久很久才慢慢的道:“照你这个说法,你的事,我已经十分明白了,这是谁害得你这个样子?”玉蓉并不答复,斜靠了床上的叠被坐着,右手抬起左手,低了头只管看手上的金戒指。张氏道:“我不是外人,母子连肝,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得把实话对我说清楚了,应当找了那人和你消灾消难啦。”玉蓉突然跳下床来,拖了张氏道:“不要和我絮絮叨叨,我到你房里去说清楚。”张氏看她这样起劲,以为是真的,就跟了她走出门去。玉蓉等母亲出来了,反而回身走进屋子,卜通一声响,将房门关闭了。她隔了门道:“你不用再罗唆,我要睡觉了。”说毕,床铺一阵响,声音就寂然了。张氏隔了房门无论说些什么,玉蓉在屋子里也是不理。她呆站了一会子,也只好走了开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女佣工去请玉蓉吃饭,她是闭门不出,只是叫把饭送到屋子里去吃。午饭是如此,晚饭也是如此。蔡为经夫妇,以为她不好意思出来,也就随了她去。张氏想着过了一两天,慢慢的和她谈,总可以谈出一些情形来,好在这也不是急着一两天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洗过脸以后,到玉蓉房口去看看,却见房门是开的,走进屋子去看时,屋子里却是无人,出来到别间屋子里去找找,也是无人。她觉得这有点情形不对,莫非这孩子寻了短见了二次复回到玉蓉屋子留心看看,见外面书房里小桌上,将铜尺压住了一张字条。张氏虽然不认识字,却知道这是玉蓉的笔迹,立刻拿了,直奔蔡为经的帐房里去,叫道:“你看,你看,玉蓉写下了一张什么条子,你拿着看看。人不在家,就是丢下这张字条,你看这是什么说法。”蔡为经听到女儿不见了,丢下了一张字条,脸色也就为之一变。接过那字条,手还不免抖颤着。可是等他把那字条看完时,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紫不定了。将那字条向帐桌上一丢,叹了口气道:“果不出我所料。”张氏看他的脸色,是生气的样子,便道:“她字条上说的是些什么?”蔡为经道:“你以为她会跳河吗?她会在树林子里吊颈吗!不会,她到刘家去了。我把那字条念给你听吧。”说着,将那字条拿在手上,捧了念道:
父亲母亲:
我到刘家治病去了。我相信,刘家一定会请到好医生,把我的病治好的,我若是病不好,我就不回来了。过几天叫人把我的衣服给送了来。放心吧,我是要面子的。
女儿玉蓉上。
张氏道:“她还是要面子的人哩。”蔡为经道:“你也知道说这种话,你教我怎么不生气呢?她走了倒好,我用不着说鬼话了。你生的好女儿,为我们蔡家增光呀。”张氏呆了脸坐在凳子上,很久不作声。蔡为经叹了口气道:“我是两个儿子死得可惜了,我若要有一个儿子还在,我也不能容留这样丢脸的女儿在家里。哼!说不定连她的娘我一齐撵了走。”张氏站起来道:“呀!你还越说越有理呢。是我生的,是你养的,还是你教的呢。我说女孩子用不着念书,就是念书,认几个字,能管管家帐就行了,谁看过女人中状元吗?你要来个新鲜,送她进女学堂。若是关在家里,一手让我带大,我决不能让她出这些岔子。”蔡为经望了她,把脸直伸到她面前来瞪了眼道:“你这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呀,她在女学堂里会出什么事。不都是常住在你妹妹家里出的岔子吗?我饶不了你的妹妹和你的妹丈。”他说话时还一顿脚,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张氏看他这样子,简直是要打人,她一扭身就跑掉了。蔡为经道:“跑?大家都跑不了,我要慢慢的和你们算帐。”说着话,在屋子里乱转着圈子,终于忍耐不住,他又走出庄屋来散步。他是没有目的地的,背了两手在身后,顺了庄外一条大路,信脚走了去。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随便的出门,也不曾戴得草帽,走着走着,觉得身上有些热烘烘的。眼见前面有两棵小树,就立刻走到树荫下面去。他直着眼睛向前,什么东西,都不曾加入他的眼光。耳边听得有人从从容容的叫了声大老爹,回头看时,树棵下站着王玉清呢。她笑嘻嘻的点着头,手扶了树微微的向后退着。她头向下低,将牙咬了下嘴唇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在脚底下放了一把大瓦壶,一团蒿草香。
蔡为经道:“玉清,大清早的,你在这里等谁呀?”她向田里一指道:“我爸爸在这里耘草呢。”隔了一丘田,王好德手里拿了一只长柄的耘刀,拨弄得水田里哗啦着响,他头上戴有草帽子,正挡住了眼界,并没有看到东家来了,蔡为经向玉清道:“你爸爸耘草,还要你陪着吗?”她道:“大老爹,你不知道,他昨天受了一点凉,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们原是劝他不要下田。他说,下过雨天大晴了,田里水草长得厉害,找不到工,自己的田,自己慢慢来耘吧。啊!我说错了,哪里是自己的田,这是大老爹的田呢。我不放心,怕大太阳一晒他栽在田里了,在这里陪着他。我这里还有树荫呢,他有病的人,还是站在水里晒太阳呢。”蔡为经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还有点孝心。”说着,向她身上看了去,觉得这位姑娘,身材相貌,实在有几分和自己女儿相像。玉清见东家打量她越是低了头,将脚拨弄着路旁的绿草。蔡为经道:“你与其在这里陪着你父亲,你不会也找把耘刀来,帮着你爸爸耘草吗?”她这才抬起头来道:“我是要帮他的,但是他不许我下田。”蔡为经道:“他为什么不许你下田呢。现在姑娘们都是大脚,不是一样的作庄稼吗?”玉清微笑着,却没有答复这个问题。王好德在水田里偶然一抬头看到东家在这里,赶快就迎了向前,笑道:“大老爹,天气好,也出来看看庄稼。”他点头哼了一声。玉清哟了一声,弯腰下去,在王好德光腿上钳了一只蚂蝗,向地上丢着,将脚踏了两下,地上一个血印。王好德将手在腿上搓搓,笑道:“这蚂蝗要喝人血,倒是不论老少。”蔡为经笑道:“你不要看我乡下长大变老,蚂蝗这东西,像鼻涕似的,我还是怕动手去捉它呢。你不要你女儿下田帮着你,也是怕蚂蝗叮她吗?”王好德道:“那倒不是。她在家,也不过周年半载的事了。姑爷也是庄稼人,出阁了,还怕少得了下田吗?在家她也没闲过半天,够了,分外的事,我也就不要她作了。”蔡为经不由长叹了一声道:“不错,你家上人像上人,儿女像儿女,我作东家的比不上你,差远了。”说毕,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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