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店堂后进,有个桌面大的天井,阴暗暗的有个小五开间的屋子。堂屋里住着是人,左右正房,也更住着是人,只有左厢一间小厅屋空着。那里开了窗户对着天井,倒是站在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仅仅放有一张竹架床,一张两扇小黑桌子,那桌面上生遍了虫眼,只这两项家具,屋子里也就没空地了。墙壁全是焦黄的报纸糊的,不用看,一股霉气,直冲鼻子,想到这屋子里是很潮湿的了。问问价目,老板说是一块六角钱一天,不管火食。玉贞只得放下一块定钱,然后再坐车去找了两家旅馆。结果,依然是毫无所得,带了一副失望的样子,回到轮船码头来。见了那位小姐,把情形一说,她皱了眉道:“那怎样能住呢?可是……”那个送玉贞回来的车夫,得了车钱,还不曾走,他只劝两人就是那小饭店里安身罢,除此之外,决无别法。玉贞听了这话,正在为难,却听到有人叫道:“白小姐在这里,真对不住!真对不住!我早来码头上了,就是没接着船。”玉贞回头看时,便是那位送船票的冯子安先生。他这时穿了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头发梳得乌黑油亮。玉贞想到用了人家一张船票,心中有点难为情,不由得把两脸绯红了,便点头笑道:“冯先生还在宜昌没有走吗?”冯子安看到玉贞同伴还有一位小姐,便道:“这位是?”那位小姐,对于冯子安这个样子,倒不十分讨厌,便笑道:“我姓李,是和这位密斯白同船的。我们现在合作,预备着找旅馆。你先生有……”冯子安道:“有办法,有办法,不知两位小姐愿意住在街上旅馆里呢?愿意住在水上饭店里呢?”李小姐笑道:“我们现在只要找一个地方落脚就可以了,还问它是哪里吗?”冯子安道:“我住的旅馆里,前天有一间上等房子,空了出来,我就把它定下了;另外,就是江心里这只大轮船,改了水上饭店。”说着,指了河心一只长江大轮,接着道:“那经理是我的朋友,我和他说好了,今天也许要一间房子,他一口答应留个铺位。他那里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供给火食,相当的好。坏处是像坐船一样,房舱里照样是四个铺,官舱里两个铺,不像旅馆里,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玉贞听说他旅馆留了一间房,透着他有点存心如此,便笑道:“密斯李,我们尝尝水上饭店的滋味吧。我们两个人睡一间官舱,也很可以了。”李小姐道:“我无所谓。”玉贞道:“住在江上,将来我们换船入川也方便些。只要船上供给火食,我们无上岸之必要,就是住水上饭店吧。”冯子安倒不勉强,笑道:“我也赞成二位住水上饭店,第一空气好,第二清净。”说着,立刻雇了几个力夫,将行李搬上小划子。两位小姐随着下了河,冯子安亲自把她们送到江心水上饭店。他吩咐力夫,将行李一直搬到官舱。
这官舱在三层楼甲板上,舱门对了船栏干。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来往。甲板上空着,洗得干净雪亮。由那拥挤得透不出气的船上移到这地方来,只觉耳目一新,两位小姐同声说好。冯子安把经理找了来介绍一番,他看到是两位年轻小姐,立刻说:“腾出一间大房间来。”忙碌一阵,搬进了官舱,这里是两张铺位,还有个小小的写字台,脸盆架,小沙发椅,墙上还有一面镜子,对于两位小姐的起居,甚为合宜,经理还特别声明一句:“洗澡间就在隔壁。”两位小姐,又同声说好。经理还把茶房叫了来,当面吩咐,好好招待。于是茶房代铺好了床位,送进洗脸水来。冯子安非常地知趣,避了出去。
约莫一小时,玉贞捧了一杯茶,和李小姐靠了栏干,赏玩风景,却见冯子安由小楼上走了下来。玉贞道:“多谢冯先生,我们一切都很满意,我以为冯先生走了呢。”冯子安道:“总得把二位安顿妥了,才可以走开。二位赏不赏光呢?我想为二位小姐接风。”玉贞道:“这就不敢当了。”李小姐以为冯子安和玉贞总是很熟的朋友,难得这位先生不分生熟,总是说二位小姐,便道:“我们这就很感谢了,不必客气;我要上岸去,找个朋友,没有工夫叨扰。”冯子安笑道:“若是为了船票的事,就请不必忙。在宜昌候船西上的人,少说一点,大概也有一万吧?我和各公司里人,多少有几位朋友。请候个三五天,我一定负责找到船票。”李小姐笑道:“那更好。我去看朋友,另有别事。”冯子安道:“我来宜昌许久了,路途比较熟一点,我来引导着走吧。”李小姐道:“引导不敢当,请冯先生代我雇辆车就行了。”冯子安道:“可以可以,我们这就上坡。”李小姐虽然愿意和冯子安一路上坡,可是想到同白小姐的朋友一路走,究竟不大方便,便向玉贞笑道:“我们一路上岸去看看,好吗?”玉贞想到冯子安既送船票,又代为找旅馆,总算讲交情,也未能拒绝人太深了。好在同路还有个李小姐,也不必太避嫌疑,只得大大方方的同冯子安一块儿上坡。
到了坡上,冯子安将她们引过酒馆子门,很客气地,再将她们引进去吃饭,她们尽管辞谢,无如冯子安一味地客气,闹得两位小姐,怪不好意思拒绝的。男子们对于女子的进攻,多半是抓住了这个弱点,女人情面薄,不好意思太让人难堪。一半儿客气,一半儿勉强,总可以让女人接受他那实在是恶意而以善意出之的举动。李小姐是一切不知详情,糊里糊涂地受着招待。玉贞只管心里头有一百分烦腻,可又不能说出一个“不”字。尤其在李小姐面前,还不便说是一位新认识的朋友。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却是这样地客气招待着,这不有点出乎人情吗?一个孤身出门年轻女子,怎好有出乎人情的异性朋友呢?玉贞在这种委屈情形之下,很勉强地受过了冯子安的招待。
饭后,李小姐坐了车子去找她的朋友,冯子安将玉贞送到码头上,玉贞想着,越腼腆,越不妥,索性大大方方地同他走路。临到上小划子的时候,才笑道:“冯先生当然有冯先生的事,请回步罢;我会过江的。”冯子安笑着说了一声:“不要紧。”玉贞想着终不成又让他送到水上饭店去,要想个什么法子拒绝他呢?她走到江边,站住,望了水有点出神了。
五 挤满了旅客的宜昌
男人追求女人的时候,尽管女人表示着烦厌不快,甚至忿怒起来,但他决不会了解,也不肯了解。玉贞站在江边上,躇踌着,本就差一句话“我讨厌你”。然而冯子安丝毫没有感觉,还表示着善于体贴,向玉贞笑道:“白小姐想着有什么事情要办的吗?宜昌市面虽不大,现在东西很齐全,要买什么,告诉我一声,我立刻去买。”玉贞淡笑道:“我们一个流亡的女子,骨肉分散,过一天,就如过一年,需要的是自己人见面,其余人事上什么东西全不需要。”她说到最后“全不需要”四个字,格外把语气加重。可是冯子安并没有感到受了什么刺激,因道:“这也难怪,在流亡中的人,谁不是这样的想着。不过我的看法,略有不同。那不可能的事,还要去幻想着,徒然伤害自己的身体。我以为我们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保护自己身体。一个人必定要身体健康,才可以……”玉贞对于这一套至理名言,并不要听。回头看到江边小划子上有人提了一盏玻璃灯迎上岸来,这就叫道:“划子渡人吗?我们要到江心轮船上去!”冯子安又插嘴道:“用不着问,那船上有黄色绿色玻璃灯的,就是水上饭店的渡船,你踏了上去,他们自然会渡你走。”玉贞道:“那多谢了,请冯先生回步吧,同舱里还有一位李小姐呢,在晚上我不便招待,请原谅。”冯子安连说了几个“是”字。玉贞再也不敢多话;看到有黄绿灯的小划子,就踏了上去。冯子安虽没有跟上船来,可是他站在沙滩上,隔了水面,还连说着:“明天早上再来奉看。”玉贞只当没听见,并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到了轮船上,倒觉得心里清静了许多。各个玻璃窗内,虽向外透着光明,但旅客们都已安歇了,没有一点声息。茶房代开了舱门,里面电灯光灿然,照着细小的屋子,简单的行李。孤独地坐在床铺上,心里想着,到了生平未到举目无亲的宜昌,莫名其妙的。来是来了,不知道哪一天再可以由此轻过?抬头看那小茶几上,有一叠信纸信封,便取下身上挂的自来水笔,待要写信。可是坐到茶几边,手拿了信纸,望着凝想了一会,写信给谁?父母!所在地早不通信。丈夫!不知道现时有没有人。别一个人呢,在这患难颠沛之中,没有写信去告知之必要。写了信去,也未必能多赚人家一滴眼泪。于是歇了一口气,慢慢起身,走到甲板上,靠了栏干站定。
南望宜昌对岸的山峰,在江边突起,烟雾沉沉的,把山峰给笼罩住。在那山峰上有两盏小灯燃着豆大的两点光,在高空的黑暗深处,更显着这河南岸是加倍的寂寞。看了很久,陡然有一种前路茫茫的念头,涌在心上。江风吹得并不响,不过长江上游的水,格外地湍急,触在船板和船缆上,哗朗有声。玉贞觉得脸上凉凉的,久站了,周身都感到冷飕飕的。自己站不住了,就回舱去坐着。直到这时,李小姐还没有回船来。一个人枯坐着,实在没有滋味,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两行眼泪水,在眼角里涌出,在脸上挂着。到了这时,不哭已不可能,就斜靠了枕头坐着,抽出手绢来,慢慢地揉擦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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