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前道:“你忙一早上连报也没有看到,你都干什么去了。”北海望了张介夫一眼,笑道:“这事情……回头我再来报告罢。”张介夫看了这情形,点着头也就走了。志前笑道:“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知道了。刚才我也在那边吃午饭,听到老贾那一番话。你这孩子未免有点傻气,为什么拒绝他的贡献?”北海红了脸道:“程先生倒听见了,这有些不像话。”志前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边,将手捧住,慢慢地喝,眼睛可由茶杯的热气圈子里,向北海脸上看了来,笑着摇摇头道:“你所说的有些不像话,也许正是有些像话。”北海偏了头向志前回看过去,两手按住了大腿,将脚不住地在地上打着点笑道:“程先生以为这件事是有些可能的。”志前道:“老实说,那位贾先生娶这位朱姑娘,目的也不过是暂时取乐,因为在小西天的旅馆生活,太枯寂了,把朱姑娘找去和他做伴。可是为了这点小事,引得妇女界对他群起而攻,爱情损失事小,教他在西安进行的事业,受着打击,那关系太大。他是代表银行在这里投资的,假如弄得声名狼藉,事情办不成功,他在西安失了面子不要紧,回到上海南京去,也没有了面子,这就和饭碗问题,发生密切关系了。你要知道,这年头,一切问题,都是以经济为背景的。大概他先是为了面子过不下来,少不得感情冲动着,和人吵了起来。事后自己仔细一想,到底不能逞那一时之勇坏了饭碗,还是忍耐一时的好,让朱姑娘离开了吧。这个人既是他不能把持住,不如和你做个介绍人。你感激他,也许会在地皮上,帮他一些忙的,把主意想透了,这还是与他有益的,所以他有那一番话。”志前是带呷着茶,带把话说,眼睛自在北海身上打量着,看他脸上,只管把笑容逐渐地加深,似乎他已经回想过来了,于是走过来,拍拍北海的肩膀道:“假使你肯信任我,听我的话去办,我可以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北海笑道:“程先生也未免误会我的意思。假如我有那分能力,我不谈什么婚姻问题,就硬出一笔钱,救了她一家三口了。”志前道:“正因为钱的关系,已经过去,现在不过是爱的问题了。”北海坐着是和桌子相近的,侧了脸看到桌子上的报纸,这就顺手把报拿起,双手捧着看。志前因他不答复,向他偷看着,见那举起来的报纸,兀自有些抖颤,是他由心里乐出,笑得太厉害了。因笑道:“我告诉你,你趁着这卖地皮的中间人资格,大可以从中捞一笔结婚费的。”北海却不答复这句话,呀了一声道:“报上把老贾的事,登了这样一大段,所幸没有把名字登了出来。”志前道:“呀什么?又是你一个莫大的便宜,这样留一线地步,让老贾去和缓各方面,你是这方面里面之一面,他也是敷衍敷衍你的。只要他肯敷衍,你就好进行了。”北海也没说什么,将报按在膝盖上,昂头对窗户外望着,只管微笑出神。就在这时,却见胡嫂子抢着她那小脚步子,乱撞乱跌的由窗子外经过,一会儿功夫,他在张介夫屋子里叫起委屈来了。她道:“我们并没有请那些太太们多事呀。姑娘才嫁给人家几天,就要送了回来,那不是一桩大笑话吗?靠那百十块钱,我能养她一家三口多少天?求求张老爷去对贾老爷说,还是把那孩子收留了吧。”又听到张介夫道:“那位蓝夫人要把这姑娘救出来,与贾老爷有什么相干?”胡嫂子又说:“这蓝夫人还说是一位贵人呢,连一点三从四德全不知道。一个姑娘才嫁几天,那有又退回娘家的道理。我胡家虽穷,也不是那样不懂好歹的人家,她要回头,她到别家去歇着,我家里不能容留她。”程志前这就向北海低声笑道:“你看这又是困难问题来了,她舅母不让她回去,这小西天里面,又不能容留她。”北海道:“她现在在蓝专员夫人房子里,不很好吗?”
志前笑道:“无论什么地方的旅馆,总是集合着四面八方人物的,所以就是这小西天里面,也就产生了无数的妙闻。据茶房来说,那蓝专员在晚上叫了朱女士报告她的痛苦,他是表示着无限的同情,满口表示,她的生活,不成问题,一定和她想法。只这两句话,引起了夫人的疑心。昨晚整宿的看守着朱姑娘,眼皮都没有夹。今天一早,给了两块钱,就把这姑娘送回去了。可是她叮嘱了胡家人,不能让她回到贾多才那里去。贾多才一早就出去了,大家找不着人,全没有了办法,这位胡嫂子,已是来了两次,看来情形是很着急。”北海红了脸道:“若是把这位姑娘,重新送到老贾那里去,不但是这些女太太们全没有了面子,而且他对于这位姑娘,更要虐待,那倒不如一刀把她杀了,还痛快得多呢。”志前两手插衣裤袋里,在屋子里一步一步的踱着,脸上兀自露着浅笑,不肯收下。北海道:“看程先生的样子,好像是很高兴。”志前笑道:“是的,我很高兴,到了今天,你可以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说着,连连地耸动了一阵肩膀。北海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只管向他脸上看了去。志前笑道:“你当然是疑惑的,过了一会子,你也就明白了。”说着,昂起下巴来,向外面院子里看去,就连连地拍手道:“说曹操,曹操就来了。”北海向外看时,一个工人模样的老头子,匆匆地走了进来,只看他身上,溅了许多的泥点水渍,可以知道他是一位泥瓦匠了。他走进屋子来,将只裂成龟板纹的粗手,举起来,抱了拳头,连连的拱了几下拳头。志前指着北海道:“这就是那位王先生,你看,是一对儿吗?”北海听了,倒有些愕然,向这两人看着。志前笑道:“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这位老汉姓张,为了从前在做工的时候,害了病,我对他说过两句安慰的话,送了两碗干净水,给他喝,因之我们彼此成了朋友了。这位张老汉,他有一件事托我,我们常有往还,对于朱姑娘的事,他也知道了。今天早上,他又来了,他听说朱姑娘没有地方驻脚,他就自告奋勇,说是他家里有破屋子空着,可以容纳他娘三个在里面住。至于饮食呢,这也另有了法子,不至于为难他们,你想,这不是一个好的转圜机会吗?这个消息,你愿意听不愿意听呢?”北海听说,真不由得兴奋起来了,跳了两跳,上前握了张老汉的手道:“我真想不到的事,有你这样一位老汉出来帮忙,可见天下好人,全都是出在穷人里。感谢感谢!”志前笑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密切的关系?要你去感谢人家?”北海这就红了脸,说不出所以然来。志前这又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道:“这不相干,我不过和你说着笑话罢了。”张老汉又拱了两下拳道:“这不要紧。我们都是贫寒人,是要和贫穷人帮忙的。难得这位程老爷大发慈悲,肯把我那无用侄子,带上新疆去,又给我找了一份轻闲的事做,我全家都有饭吃了。程老爷教我死,我死了也闭眼睛。”北海望了志前道:“什么?程先生要到新疆去?”志前微笑道:“你觉得这件事我是出于突然吧?实对你说,我到西北来,并非像别人那样着想,要到沙漠里去捡宝物。我只是要找出一点矿苗来,让别人去开矿。惟有如此,我又想着,由西安到兰州,也就成了旅行家一条熟路,在这一条路上,不会更找到什么好东西的。现在要找东西,必得走向那没有人到的所在,远远的向新疆去。”北海笑着将身子耸了两耸道:“那好极了。向来旅行家的目的,只是供着自己山水风景的欣赏,并不是去帮着别人。现在程先生去游历的出发点,就是寻出了矿苗,预备别人去开矿,这种精神,实在是可以佩服!”志前向他看着,微笑道:“暂且不必讨论我的事,你说句切实的话,对于婚姻问题,能不能够完全自主。”
北海学了志前的样,也是把两只手插在衣裤岔袋里,低了头站着,只是微笑。当他笑的时候,把两只脚尖,不住地在地上点着。然后把脚后跟落下地,在地上打板似的点拍。张老汉在一旁看到,倒没有了主意,只是向他两人呆望着。志前笑道:“你若是不答复,我就认为你对这件婚姻,无意进行,这位老汉当面,我要把原议推翻了。”北海急得由袋里扯出手来,将口袋扯得吱喳一下响,似乎是扯破了一块。他也顾不得去看衣服破了没有,两手同时乱摇着道:“程先生何必这样急?”志前笑道:“我急什么,我们知道有一个人很急呀。我告诉你吧,那位朱姑娘和他祖母母亲,都可以脱离胡家,搬到张老汉家去住,他不要房钱。据茶房说,那贾先生的一百五十块钱,他们还分着一点呢,眼前吃锅块的钱,我想是不成问题。这样一来,至少有三个月的犹豫工夫,你在西安,不能想一点办法吗?我刚才亲自到胡家去了一趟,同他三人都商议好了。只是这位胡嫂子失了这样一个财神爷亲戚,心里很是难过,她还在托人转圜哩。”北海听了,微笑低着头,倒没有说什么。沉思了一会子,忽然两手连连鼓了几下道:“这事我完全明白了,老贾那很容易对付。我要去找我本家一趟,程先生,有什么话,我晚上找你来请教吧。”他抓起在桌上的帽子,向头上一盖,跳了出去道:“晚上再见,晚上再见。”他所说的话,不是重叠了两句,就是重叠了三句,在再见声中,他不见了。张老汉看了这情形,他是另一个世纪的人,却是有些不懂,只是呆站着,志前笑道:“老汉,你看这位青年,不是很有希望的吗?”他点点头道:“是的,他将来一定要做官。”志前道:“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算是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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