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就喝了一声道:“不用得你胡扯,我没有到过甘肃,我在书上也看到过的,决不能像蒙古一样,满地都是沙漠吧?就算是沙漠,我也要去。”那局长就用极低的声音,答应了三个字,那很好。这一幕隔壁戏,到了这时,才算告一段落。过了许久,程志前才干了一身汗,带着微笑坐了下来,向北海点了两点头。北海笑道:“这就是那句时髦话,一切都以经济为背景。大家都是为了经济而屈服。”北海再要向下说时,隔壁屋子里,吱咯吱咯,咳嗽了许多声。两个人就不再提到这件事了。北海沉默着坐了一会,便又想到前面院子里那个月英,因道:“程先生,不是我多管闲事,前面院子里那位朱姑娘,我想总还可以想一点法子吧?”话说到这里,脸也跟着就红了,伸手摸摸头,伸手又摸摸脸,好像不知手足放到什么所在才好的样子。志前觉着他已经是很难堪的,不能再教他难为情了,便道:“有是有法子想,不过我们事外之人,怎好干涉到人家的婚姻问题上去?”志前随口说了这样一个答案,意思是给他敷衍面子的,实在说不出一个具体办法来的。北海很是高兴,望了他笑道:“程先生说是有办法,那一定是有办法的,但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办法?我们就是不能干涉人家的婚姻问题,私人提出来研究研究,那似乎也不怎么要紧。”
他说着,又是向了志前微微的一笑,期待着他那具体的答复。志前想了一想,笑道:“虽然有一个法子,我暂时不便宣布。”北海放下来的手,又不知不觉的,伸到头上去搔了几搔,问道:“不便宣布吗?”志前索性给他一个闷葫芦去猜着,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就在这个时候,得了一个转圜的机会,都听到茶房,一连串的,在隔壁屋子里低声说话。他所报告的,正是前面院子贾多才夫妇的事,志前这就瞅着板壁,微笑着望了北海,于是二人又听了下去,却听到那妇人答道:“什么?那姓贾的这样欺负人吗?他花多少钱,把人家的家庭买断了?”茶房答道:“听说是一百五十块钱。”那妇人道:“一百五十块钱就拆散人家的骨肉,这姓贾的太狠心。不过这出卖女儿的人家,也太没有出息,不过是一百五十块钱。”茶房没作声,又一声微笑,那局长慢声慢气地道:“不过一百五十块钱?那是小数目吗?甘肃地方,有一块五毛钱的事,卖儿卖女的也很多哩。”那妇人发出很严厉的声音道:“有这样便宜的人,怎么不和我买两个丫头?”那局长答道:“那是前两年闹灾荒时候的事。”妇人道:“前年的事,你鬼扯什么?”局长默然了。那妇人道:“茶房你把那女人的娘家人,叫一个来,我有话和她说。”茶房笑道:“胡太太,你何必问他们的事。他们都是没有知识的人,一句话不顺头,就要哭了起来的。”那妇人道:“人不伤心不流泪,不是受了委屈,人家会哭吗?我不怕哭,你只管叫一个人来,我还有要紧的话问她呢。”接着脚步响,那茶房是由窗子外面带了笑容过去。
志前轻轻地对北海道:“你看罢,不用我们多事,这位太太会替她想法子的。你没有听说,她和老爷要钱,一开口就是三千吗?有这样大批收入,她花几个钱,帮一帮苦人的忙,那简直算不得一回事。”北海停了声音,就向窗子外面看着,不多大一会子工夫,就见那个茶房,把胡嫂子引了进院来,向隔壁屋子里走去。先是听到胡嫂子叙述了一会,随后就听到那局长太太道:“你们真是不开眼,一个银行界的人,随便在箱子里摸摸也是钱,你怎么把那么漂亮的姑娘,才换他一百五十块钱?”接着便是胡嫂子格格的一声笑。分明是她答复不出来这句话。那妇人道:“你们真是老实人,女孩子虽然卖给人了,但是还住在旅馆里呢,大家见一面,不见得就撅了她一块肉走。”这就听到胡嫂子接嘴道:“是呵!不是那位周太太,也是这样替我们撑了腰和姑娘见了面吗?面是见了,话也说了,我就怕那贾老爷生气,要和姑娘为难哩。”那妇人道:“哼!这是你们内地人,没有见着什么大来头的角儿。像我们在南京上海,在什么地方,也可以遇到他们,不过是一种生意人罢了,他有什么权力,可以压迫人。这位周太太,倒是我的同志,那位贾先生,若是欺负朱家姑娘的时候,你只管来报告给我,我也可以出一臂之力。”顺了这篇话之后,接着,就是唉的一声长叹,是那位局长接言了。他说:“你这不是多事多过分了吗?别人家夫妻……”
那妇人喝道:“我偏要管,姓贾的若是虐待了她,我还要和他打官司。好在这小西天里面,住了有一位专查人间善恶的专员,要告状在本饭店告他就行。”那局长道:“喂,这位嫂子,你不必在这里打搅,你去吧。”随了这句话以后,就见那位胡嫂子,手扶了墙壁,由窗子面前经过,低了头是慢慢地走着的。可是那个穿西装的女人,立刻跑得高跟皮鞋,得得的响,顺手一把,将胡嫂子拉住。这时,可以看清她的脸了,像石灰一样的,敷了一层厚粉。可是在那厚粉之中,凸凹不平的,布满了紫色疙瘩。两道眉毛都箝干净了,却还剩了两道粗的肉痕,在肉痕上再画了一道墨线,两只胡桃大眼,右眼皮上,还有一个萝卜花儿。鼻子倒是很高,可是鼻子下面,两个大厚嘴唇皮,向外翻了出来,由那翻嘴唇里,露出两排乱七八糟的牙齿来。她道:“你怕什么?我不叫你走,什么人也不敢叫你走。你以为他是一个老爷吗?那算不得什么。假使他没有我,他那老爷也做不成的。你只管跟我进来说话。”那胡嫂子是有名子小脚,如何受得了她这样有力的拉扯?所以颠倒着身体,就跟她到屋子里去了。北海听到那太太问胡嫂子的话时,本来脸皮,绷得很紧的,及至胡嫂子跑了出来,倒不由得泄了一口气。脸上自然也带了几分失望的样子。这时胡嫂子又进去了,他把那沮丧了的脸色,重新又振作起来,这就向志前笑道:“这样子,她倒是可以想一点法子的。”
志前向他笑着,还没有答复出来这一句话呢。只听隔屋子哄咚一声,好像是有人用力在椅子上坐下去,椅子靠背,便打了板壁一下响,接着那妇人重声道:“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闯出什么祸事来,有你太太出来负责,不关你的事。”那局长很和缓地答道:“算我怕你了。我又没作声,你还生什么气?”那妇人道:“虽是没作声,你那种样子,也很是难看。”这一句话之后,那边屋子里寂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先是擦火柴声,随着茶杯倒茶声,接着茶杯碰桌面声,还是那妇人开口说:“我要喝凉的,你和我叫茶房来。这位嫂子,你坐下,你那小脚,哪久站得住?”于是那位局长的叫茶房声接二连三的发出来。接着茶房发出很平和的问话声。就出来了。太太说:“你和我拿几瓶荷兰水来。”茶房说:“辣水没有,只有辣椒油。”局长说:“嗐!要汽水。”茶房说:“呵!汽水。平常是一块钱两瓶,现在恐怕……”太太说:“你拿来就是了,一块钱一瓶我也要。”茶房说:“不,恐怕现在郑州还没有来货。要到端午节以后,才有得来。”太太说:“你去吧,没有还说什么?回来,这里有什么水果没有?”茶房道:“现在也少有呀,除非是梨。”太太说:“就是梨也好,一块钱能买多少?”茶房说:“一二斤吧?”太太说:“喂!不要装傻,拿两块钱出来,交给茶房去买梨。”于是洋元噹啷响了几下,茶房由那边走出去了,接着她又说:“喂!你也出去,我和这位大嫂说几句话。”局长说:“你只管说你的,我不打岔就是了。”太太说:“你不打岔也不行,反正我不要你在屋子里。你走不走呢?”说到这里,她的语音,可就重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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