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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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海低了头,却把手去抹刷茶几上刚才泼的茶水。等茶房走了,他才抬起头来。志前笑道:“那位杨小姐会说,天下事,总没有至情话,更能打动人的,这总算我们,把朱姑娘又救出了一个难关,也就不负你这一番热心了。”北海听了,也就有了得意的颜色。志前道:“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位周县长,非常之热心。他说,假如你可以娶到这位姑娘的话,他在金钱上也可以帮你一点忙。”北海好像并没有听到,忙着在茶几下面找出一张纸来,擦了两擦自己的手。志前斟了一杯茶喝,望了他道:“假如你真有这个决心,你应当回去对家长说一说,然后引来和我谈谈。”北海静默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笑道:“哪里谈得到。”只说了五个字,他又寂然了。彼此默然地坐了一会子,北海觉得无意思,因问道:“程先生叫我今天来,有什么话说吗?”志前道:“我要说的,就是刚才所说的这些话。一来我声明我没有什么念头。二来我劝你考量考量。”北海道:“我并没有什么……”说到什么,声音很是细微,终于也是将话停止,说不下去了。志前微笑道:“有什么话,今天我们也是不便对人提,改一天再说罢。”北海也就说天色已晚,告辞回学校去。志前坐在屋子里,心中生着很大的感触,手扶了头,坐在桌子边,只傻想,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却有一种叮噹噹的洋元扑跌声,送入耳来。

    志前醒悟过来,想着这旅馆里,什么人都有,怎好在这种地方,卖弄家私。于是静心听去,却是由张介夫屋子里放出来的。这其中虽还隔了李士廉一间屋子,但是他不在寓,所以那边声息,听得很清楚。听到杨浣花嘻嘻地笑着说:“真便宜了你。得着这样一个作老爷的姑爷,还有这些金钱到手。”志前心里一动,便走出房来,在走廊子上慢慢地踱着,向张介夫屋子里看了去。隔了玻璃窗子,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坐了一屋子男女。张介夫口里衔了一截雪茄烟,架腿坐在床上,脸上也带了微笑。但是在志前看来,觉得他两只转动的眼珠里面,却带了一种凶焰。杨浣花同月英的母亲,夹了一张桌子对面坐着。桌子上正摆着白花花的几叠洋钱。小脚胡嫂子站在桌子南边,正拿了一叠洋钱,在手上盘弄着,洋钱打得呛呛作响,那朱胡氏两只眼睛,只管跟了胡嫂子手上的洋钱翻转。直等她把洋钱盘弄完了,放到桌上,而后她的眼睛,才向桌上看去。杨浣花向着她望了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胡氏咳嗽了两声,又牵牵自己衣服,才道:“我说啥呢?有这些大洋钱,日子还不好过吗?只是我朱家,就是这一点骨肉,贾老爷不带走,我们不敢说啥呵!贾老爷要带走,我是舍不得的呵。贾老爷要说我们不像样子,我们也不敢来,只是我这孩子,你可要放她回去看看我们。”贾多才对于这个要求,却没有答复。张介夫就插言道:“这当然可以。假如贾老爷在西安租了房子住下,只要你们穿得干净一点,也可以让你们去走走的。这都是后话,你急什么?钱一百五十块,你们当面点清了,现在你该在那张字上画押。”说着,他已走了过来,手向桌上一指。志前站得远,也遥遥地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字纸,朱胡氏道:“纸上可是写明了作二房,没提别的吗?”张介夫道:“诺,我来一句一句指着念给你听。”于是他伸了一个食指,点着字纸上的句子念道:“立字人湖南朱胡氏。今凭媒说合,愿将亲生女朱月英许与贾老爷为妾。收聘礼一百五十元正。又凭媒言明,贾老爷暂不携朱女南回。即万不得已携女南下,亦许娘家作亲戚来往。恐口无凭,立字为据。”朱胡氏眼睛向字定住了看着,静心听了下去。张介夫念完了,将手连连地向纸上点了几下道:“这还有什么话说?这上面写得清楚,愿意你们作亲戚来往。”胡嫂子点头道:“话是很好的。不过这字纸是我们写给贾老爷收着,我们自己可没有凭据。这话,我们将来凭着谁说话呀?”

    贾多才抱了两手在胸前,冷笑着,鼻子里嗤的一声。杨浣花也就板了脸道:“胡嫂子,你也太不会说话,人家老爷花钱讨姨太太,难道还倒写一张字纸给你不成?当了贾老爷的面,我要揭底子说一句,只要姑娘过了门,得了贾老爷的宠,那有什么事不好办。这位朱嫂子,你就画押罢,天色不早了,你该早早地回去,替姑娘收拾收拾的了。”在这张字纸边,放了笔砚全份。杨浣花扶起笔来,蘸饱了墨,交给朱胡氏。她拿了笔,只管抖颤。杨浣花道:“你画一个十字就行,只管抖颤些什么?”朱胡氏道:“哎!杨小姐,我这一下笔,我那孩子……”她说到这里,突然咽住。在窗子外的程志前觉得这话十二分可怜,不忍听下去,也不忍看不去,自回房坐着去了。约莫有十几分钟,有脚步由廊子上经过,正是胡嫂子和朱胡氏说话过来。朱胡氏道:“她舅娘你看这贾老爷以后让我们往来吗?要不,那是今天把我的孩子杀了。她虽说是个女孩子,我守一辈子寡,跟前也没有第二个。”她口里啰啰嗦嗦,就走过去了。志前听着这可怜的妇人所说的话,实在不忍。接着笑嘻嘻的声音,张贾杨两男一女也都过去了。

    志前心想,上海旅馆里,类乎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何必对这件事放心不下,于是在网篮里抽出一本书来,放在灯下看。刚看了两行,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行,便高声叫着“茶房。”茶房提了开水壶进来,问是要开水吗?志前道:“我不要开水,我问你一句话。那张先生屋里,刚才围了许多人,又弄着洋钱响,他们闹些什么。”茶房微笑着没有答复。志前道:“好像那朱姑娘已经卖给那姓贾的了吧?”茶房笑道:“也不算卖,就算给一百五十块钱礼金,把人收过去。若是卖,贾先生还可以多出几个钱的。因为朱家人只不肯断了来往,贾先生说,以后的拖累,一定很多,所以就不加钱了。不过他也总要图一头,因此说好了,今日晚上,一面交钱,一面就要交人。贾先生有的是钱,只当把这一百多块钱嫖掉了,也不把这当回什么事。”志前道:“今晚上就把人送了过去,为什么这样快?”茶房道:“人家已交出钱来了,人不送去,他怎么肯答应?他那样痛快,交钱出来,不就为的是……”茶房说着话见志前的颜色不好看,自走了。志前呢,明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无干,可是心里头总觉得喝醉了酒一样,非常地不自在,书是不能看了,睡又睡不着,只是在灯下闷坐着。约有一小时之久,远远地听到这小西天的后门,有人敲着响。随着这院子里的茶房,就向后门走着去了。

    志前将屋里的灯拧得火焰小小的,也就走出院子来。这空地里正有一堆盖房子的青砖,就向砖堆里一闪。看时,一团手电筒闪闪的白光,在空场里射着。接着茶房引了几个人走过去。正是杨浣花胡嫂子陪了朱月英来了。胡嫂子道:“月英你什么都要听贾老爷的话,你不是个娃,你不要闹啥脾气。我们不是穷么,有饭吃,哪会要你这样定了终身大事!”志前等他们过去,立刻在后面悄悄跟着。杨浣花道:“这就很好了。贾老爷多有钱,将来你吃不尽,穿不尽。”那朱月英由他们去说,却只是低了头走。到了前面第二重院子,是贾多才屋外边了,月英才站住了。那院子里还有一盏汽油灯没有熄,志前在墙角边站住,遥遥看到那姑娘的脸色,有点苍白。她回转头对胡嫂子道:“你不必送我进去了,你回去劝我娘和我奶奶不要哭。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我们不是穷么?我的命该如此,我……”杨浣花立刻向前握了她的手,又将手绢在她脸上按了几下。于是她牵着这可怜的姑娘进了那房门。不多久,杨浣花出来了,带上了房门,随着那窗户上的布帘子也遮住了灯光。志前在墙角落里,只看到那引路的茶房,向这两个妇人,做了一个鬼脸,好像是戏台上的扮戏人,在闭幕的时候,做个表情一样。

    第十六回 帘幕隐啼痕难逃冷眼 衣冠夸幸运曾到权门

    在这种情形下,程志前是很明白,决没有权力,可以干涉这些人。既不能干涉人家,眼睁睁地看着,也就说不出酸甜苦辣是一种什么滋味,老是在这里看着,可叫人老大不忍。于是悄悄地身子向后一缩,退回到自己屋子里去。看到自己桌上,只有一盏光焰不怎样大的煤油灯,那模糊的黄色灯光,照着旧的白板壁,在心中有所感触的看起来,只觉得这一切,加强了心里一种凄凉的调子。坐在桌子边,向床上望着。这就联想到月英在下雨的那天,借床睡觉的这件事。觉得她依然不失天真,很自然地在被里卷缩一团。便算是她有些害羞,然而那也是做女孩子的人,应有的现象。被还是在床上,这条被,那个曾经睡过这条被的女孩子,到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纯洁了。心里在这里下着批评,眼光可就只管向那叠的被卷出神。不过是一百五十块钱的价值,那个姓贾的市侩,就把这一个可怜的女孩子给毁了。一百五十元的数目,虽然,不十分小,但在自己行李箱子里,还决计拿得出来,为什么不拦着那胡嫂子,不把这姑娘送了去。现在是来不及了,现在……

    他想到了这里,就感到这个世界不但是丑恶而已,实在是残忍。于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桌上一拍。恰好这桌上的煤油灯,已有了相当的年龄,灯心的转扭,已经很是松动,在这一下桌子震动的当中,灯心辫子突然向下一落,几乎熄灭。志前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为这事,已经动了气了。这真有些奇怪,朱月英的事,和自己有什么相干,要这样的生气。难道真个要白舍一百五十块钱,免得这姑娘出卖不成?那样一来,不但和贾多才彼此之间要结下深仇大恨,就是王北海也会更种下了误会。而且这一百五十块钱,也仅仅只能维持朱月英的现状,在她那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恐怕迟早还是要被卖掉。白舍一百五十块钱,又有什么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睡罢,这就上床展被睡觉了。这很让人感到奇怪,天天晚上所盖的被,这时展动着,仿佛有一阵微微的脂粉香气,送到鼻子里面来。为了这种香气,自然又会联想到朱月英身上去。所以头靠到枕上以后,眼睛虽然闭上,心里头反是极其慌乱。似乎听到前面大客堂里的挂钟,打了两下响。心里想着,像月英那女孩子,虽然,是很柔懦的样子,只管让人去欺侮。但是看她的一种潜意识,却是很能抵抗,也许她对于贾多才这种恶魔,这个时候,还在作最后的挣扎,要摆脱开来。那末,这个时候,她正需要着人去帮助她了。

    小西天里,除了我,还有谁肯管这种闲事?我去,只有我去。想到了这地方,那是什么也顾不得的了,这就披衣下床,开了房门向院子里走着。在没有电灯的世界里,到了晚上两点钟,什么地方,也是漆黑一团。志前摸摸索索地走到屋子外走廊上,不知道脚下碰翻了一种什么瓦器,便听得柱子边呛啷一下响。立刻站定了脚,向四周旅客的屋子看着。这也只是那玻璃窗里,放出那昏黄的灯光,此外除了一两个客人酣睡的鼻呼声,并无其他的声响。志前退了两步,靠墙站定,静静地想了一想。他自念着,我这不是有些傻吗?我这个抱不平,却是怎么样子去打。就算月英在那里抵抗着他,然而他已经把银钱买了她的身子,他自然可以支配她,一个同住旅馆的人,就是别人嫖赌抽大烟,也没有法子干涉,何况人家还是堂堂正正地娶姨太太呢?自己这样的转弯想了一想,便向屋子里退了去。好在这样夜深,便是十进十出,也不会有人感觉。也幸得有了这一番举动,这才把枕头上那些胡思乱想,作了一个结束,然后倒上床安然睡觉,本来在次日早晨,是不能够起来得早些的。无如隔壁住的那位张介夫一早就大声说话,没有停止,这就让他吵醒了。朦胧中就听到他连连称了好几声厅长。及至清醒过来,把话听得清楚。

    他道:“高厅长在南方生长大的,像我们南方人一样。说话很客气,并不搭官牌子。无论什么有地位的人,你在没有见着他以前好像是碰头很不容易。其实等你见过他以后,你就知道以前是神经过敏。自然也就为了这神经过敏,误事不小的。”这又听到一个人插言道:“这样看起来,你今天去的结果很好,一定有事情发表的了。”张介夫带了笑音答道:“在公事没有送到以前,我也不敢说这句话。不过高厅长对我表示很好,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还送我到了房门口,又对我点了两点头,从来求事之人,很不容易得着长官多看一眼的,他这样对我客气,自然是有了欢迎的意思在内,我想,大小总要给我一个位置罢。”志前不能干涉他不要说,也就只得起了床。心里随着转上一个念头,我纵然不能救一救那女孩子,我到前面院子里去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总是无碍的。于是脸也来不及洗,就向前面院子走来。看看手上带的表,还只有八点钟。那么,在贾多才这称心如意的时候,恐怕还是没有起床。这时候去观察他们,未必看得出什么形相来。不过茶房们喜欢闲谈旅客行动的。也许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可以在茶房口里,打听出来一些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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