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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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容顺手将那张漫画捡起来一看,却是画了一条公路前面一个大猪八戒举了大钉耙,向前挖路,路的前面,是荆棘丛生。可是那开好了公路的地方,有来的人,有去的人,一律都是高鼻子,偶然杂一两个木底鞋子的。来的人每个背着空口袋,顶前面一个,举了旗子,上写到中国西北去,去的人,就不然,每个人所背的口袋,都胀得像蛤蟆肚子一般。口袋上有个$字。顶前面的一个人,伸了大拇指,由他口里吐出两道曲线,在曲线里面,写出字来:印象极好,建设有进步。有容看了,放下来,拍手笑道:“意思很好。但是我疑心你开倒车,反对建设公路了。”志前笑道:“你是学政治的,而且是做的亲民之官,你不妨来解决这个问题。事实摆在这里的,交通便利与否,在中国,是和外来的经济侵略政策成为正式比例的。现在,西安城里买一瓶啤酒,是一块多钱一瓶,白兰地,十二三块钱,当然,中产阶级,也不敢过问将来火车达到了西安门外,啤酒可以卖四五毛钱,白兰地也可以卖四五块钱,喝的人就多了。上等的舶来品,在火车没有到潼关,汽车不能到西安的时候,西安城里,只有几家店里可以买得到,自从火车通到了潼关,公路通到西安,这就形势大变,南苑门盖着三层楼的洋房子,已经有了好几家全是卖洋货的,开封郑州可以买到洋货,这里也就慢慢地可以买到了。你说,这如何是好?自然,不能说为了洋货的运入,闭塞交通,但是交通畅利到什么地方,洋货就畅销到什么地方,这似乎也不能听其自然,总当想个法子来防备了。要不,好像公路全是为外商谋便利的。”周有容笑道:“这话诚然不错,但是这有什么法子呢?除非建筑起关税的壁垒,把进口的洋货,重重征收起来,可是中国对洋货加税,似乎不能十分自由吧?”说毕,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在这样一偏头的时间,就看到了桌上放了一只泥骆驼,因笑道:“你程先生也喜欢这个?”志前道:“哪里是我喜欢,人家勉强放在这里的。”于是将刚才的事重说了一遍。有容笑道:“你这屋子里热闹,一会儿是国家大事,一会儿又是男女私情。我还忘了问呢,那姑娘的事怎么样了?”志前微笑道:“说起来好笑,我那位补课的学生,他大大的误会,以为我对那姑娘有了什么意思,对我很带了醋意,其实我纵然不才,何至乘人于危,对这个逃难的姑娘,要下什么毒手?可是我那学生很不谅解,生着气就这样走了。我看那样子,气头子还是不小。”有容笑道:“这件事,本来也就太可以令人疑心。那姑娘将衣服脱得干净,居然在你床上睡着,你也并不是五十岁六十岁的人,对这姑娘特别的殷勤,他怎地不疑心?”

    志前笑道:“还不仅是如此呢。我觉得北海真爱上了这姑娘,这可不了,现在这姑娘就为了一家三口,每天的饭不能解决,急于要找个粮行。北海要想和她谈恋爱,首先就得担任这三个人的伙食,他自己还愁着肚子不容易饱呢。能替人家养活两代人吗?所以我秉了这至大至公的心,在那姑娘面前加以劝解,希望他们不要接近。”有容唉了一声,笑道:“这是你错了。谈恋爱的人,讲的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饭吃,何足加以阻碍。假使这位姑娘,愿意嫁王君,他们倒可以做一对贫贱夫妻。论到王君,迟早总是要娶亲的,添个女人,不应谈到负担上去。现在就是姑娘的祖母和母亲,算是额外之人。可是王君家里是农人,既可以送儿子出来进学校,大概粮食总还够吃,添两个人吃饭,也许没有多大问题,你何不等王君来了,仔细问他一问。他真是能力不够,再劝止他,也不算晚,要不然,促成人家的婚姻,这比救人一命的功德,要大过十倍去。若是他们为了结婚费无着,老实说,我就可以帮助个三五块钱。”说着满脸带了笑容,现出那高兴的样子来。志前踌躇着站了起来,向他望着。

    有容道:“只管帮他们的忙,没有错。穷人有他的穷算盘,那王君果然娶了这姑娘,也许是有办法的。至于那姑娘能吃苦耐劳,我敢保险,不会有什么问题。”志前见他两手操了长衣的下摆,提起一只脚来,踏在凳子上,作了一个雄纠纠的样子,那一番兴奋,可以不必去说。这就笑道:“我真困难,我若促成他们的婚姻,在事实上,我觉得不应该。我反对吧?周先生都这样热心,也是在人情之中。你真是给了我一个难题。”有容道:“但是在我的眼光里,却不这样想,因为你为人志趣很远大,便是在西安小小地住上几天,所做的事,也就很多,何至于注意到一个灾民身上去。所以王君那样疑忌,我虽认为当然,我并不疑到程先生身上来。惟其我不疑到程先生身上来,所以我就大胆劝程先生玉成其事。程先生,你看我这个意思,说得怎么样?”说到这里,不由得笑嘻嘻地,也向志前望着,这样一来,倒教志前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搔搔头笑道:“你这似乎是个激将法。不过你既是这样的热心,我就勉从尊意,等北海来了,我探探他的口气。”周有容这才放下那条腿,垂着袖子,向他作了几个揖。

    志前笑道:“这个年头,像阁下这样热心的人,社会上也不可少,若是缺少了这样热心人,社会上有好些事情不能办了。”有容被他这样说了,更觉兴奋,只管鼓吹着志前办理。当日留下了心,就预备了一套言语,等着北海来说。不想北海自那日起,竟是不曾前来补课,志前想着,或是地上泥土没有干,他不能来,且自等着。然而一连三日,北海依然未来,志前这就知道他是有心负气,心里很是惋惜。到陕西以来,这是自己看着最为满意的一个人。不想他竟为了一个泛泛之交的女子,把师生之谊,给抛弃了,这事要传到朋友耳朵里去了,仿佛自己连一个穷学生都容纳不得,未免是一桩笑话。志前忖思着,心里是极感到不自在,又不便通电话叫北海来,怕是青年人沉不住气,会在电话里顶起嘴来。而且最奇怪的,便是那位朱姑娘,在这两天,也不曾露过面,下雨天自己那样帮她的忙,她竟是不放在心上吗?然而这也不便过问,问起来就有了嫌疑了。在第三日下午,当茶房进来泡茶,志前带了那很不为意的样子,向他笑道:“你们的媒人,做成功了没有?”茶房先是愕然,随后想起来,笑道:“你先生说的是那朱姑娘吗?这倒是一件笑话。到你这儿来读书的学生,他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她看中了。每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他就溜到后门外这小巷子里,踱来踱去。”志前道:“他在那小巷子里踱来踱去,也许有别的事吧?”茶房笑道:“这小巷子里,就是住了几户穷鬼,那有什么事?而且那朱家女孩子,也是偷偷缩缩地和他打无线电。”志前正色道:“你不要再胡说了。这位姑娘,是个旧家庭的女子,为了吃饭的原因,不得不到小西天来卖脸子,实在的说,人家不是下流人。”茶房知道程老爷是喜欢朱家姑娘的,人家都有些生气了,还说什么,因之静悄悄的,也就离开了志前的房间。志前心里暗想着,难道真的,那女孩子,这样的容易变换态度吗?他暗忖着,自己也是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他点点头之后,接着又摇摇头,独自闹了一会子,已经到了五点钟,向窗子外看看天色,情不自禁地踱着步子走出了房门,接着也就向着小西天的后门口走了。这里两扇小小的白木板门,正也是虚掩着,志前手扶了门,缓缓地伸出头去,向外看着,只见王北海将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了头,在小巷子一步一步的,由东到西的踱了过去,这样悄悄地走,不见对门那胡嫂子院子里有什么动静。

    但是有了北海在这里走着,便引起了志前的兴趣,料着是有些作用在后面,依然是手扶了门。向外偷觑。果然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北海踅转身,又到了这门口来了。只见他背了两手,斜伸了一只脚站住,眼睛可是向胡嫂子家里看了去。约莫有五分钟,他不曾将脚移动,随后他就昂了头看看天上的晚霞,又回头向两边张望着,看看巷子里的人家大门,移着脚向西走了一二十步。走去的时候,脚步是移得非常地缓,及至扭转身来,却又很快地回到原处,到了原处,他没有别的,依然是抬头看天,回转头向巷子两头张望。而向对门胡嫂子家里,却不怎样地注意,不过是偶然看上一眼而已。就在这个时候,朱月英在那对面院子里一闪,立刻进到房屋里面去。然而也不过一分钟的工夫,她又出来了。看她的样子,好像心里有些尴尬,手扶了墙壁,低了头走。及至到了大门口,先把一个指头,衔在嘴里头,那时,眼光自然是向下面看着的。对面站着有个年轻的书生,她好像是不曾看到。北海呢,也正是和她一样的态度非常的自在,并不理会到对面有位姑娘出来。月英到了门口,衔在嘴里的指头,总算抽出来了,却两手扶住门框,向天上看着,自言自语地道:“谁说天上有下雨的样子,天气好得很呢。”

    她说完了这句话,才正面儿的向北海看着。北海脸是朝了那面,志前看不到他是何情景。不过他那脚步,始而想移动着向前,不久可又缩脚向后退了。他站着不动,不曾说得什么。那月英姑娘,一双乌眼珠,滴溜溜地向这里转着,她的身子,好像是被那木门框吸住,紧紧地靠着。这样,两人都不动,约莫有十分钟。北海倒有些像忍耐不住,伸了膝,向前面就钻。月英呢,本来是没有走动的样子。只因北海起势那样的莽撞,身子也突然地向后一缩。北海走过去几步时,看到人家缩了转去,站着就是一怔。不过月英缩到了门里面去了以后,却也不曾立刻走开,又是转了眼睛,微微地向北海一笑。正在那时,他那院子里有人说话声,月英答着话,就走了进去了,北海这倒很惊慌也立刻向巷子口外走去。志前不张望了,很快地由小西天后门,走向了大门口,更由门口的大街,转身到旁边的横街上,只一拐弯,走过两户人家,就和北海顶头相遇。北海是直了视线向前走路的,好像并没有看到志前过来。志前只好站住了脚,连连叫了他几声,他这才站定了脚,脸上红着,向志前一鞠躬道:“程先生出来散步吗?”志前道:“对了,在旅馆里闷得无聊。你这两天,怎么不来补课呢?”北海笑道:“怎么好老让程先生尽义务哩?”志前道:“你这话,就客气得无味了。你想,我不尽义务,不能收你几块钱一个月的学费吗?假如你觉得我教的不好,那我就不必向下说了。若是为了几块钱的学费,我现在说明了,你也就可以来了。”北海道:“程先生这番意思我是很感激。不过我自己觉得有些不安。”志前淡笑道:“我这样说了,你还是心里不安,那显然你是对我不满意,我觉着我对于你完全是一番热忱,这样的下场,我是不无遗憾。”北海听了,两边脸腮全红了起来,垂手站立着,不敢多说什么。志前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天下没有强迫人当学生的道理。不过我们认识一番交朋友总是可以的。我很想请你到我旅馆里去坐坐,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谈谈。”北海抬眼看看志前的脸色,也道:“程先生说出这话来,我也是更觉不敢当。明天下午七八点钟,我一定来。”志前道:“不能早一点吗?”北海道:“我明天下了课就来,三点多钟就到。”志前笑道:“那又太早了,最好是五点到六点的那个时间。”北海站定了没做声,手向衣襟角上揉搓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志前道:“在那个时候,你有什么事,分不开身来吗?”北海这就不好再含糊了,只得重新挣红了面皮低声答道:“在那个时候,我有点小事。”志前道:“好的,随你的便罢。我的时间是活动的,提早延晚,都无不可。那么,我们明日见罢。”说着,他回身向旅馆里走。北海这就想着,他本是出来散步的,怎么见了我之后,他又不散步了呢?这一点原因,却是不解,站在街头,对着志前去的后影,呆呆地望着,他不仅是疑惑,羞惭惶恐,或许都兼而有之呢。

    第十五回 苦口婆心不平空拍案 钱声灯影可怜正卖人

    到了次日,王北海是整日都无心上课,心里总觉得程志前要他五六点钟到小西天去,那是有意为难。若是照着约定的时间去,不但是要误了这每日所造下的成绩,而且是受着志前的一种侮辱,对于他这个约会,还是接受不接受呢?每一小时里,他都把这件事横搁在心里,想不到一个适当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俄延着,不觉已是到了五点钟了。不管是不是去见程志前,小西天总是要去的,因之将身上的衣服,掸了一掸灰,依然还是向小西天走来。往常到了小西天的附近,就绕着大街,走到后门去。可是今天到了小西天门口时,这两条腿,已是软弱下来,决没有一点向前走去的力量,站在街心里,顿了一顿,就变更了一个主意,且到小西天里面去看看,假使程先生出去了,自己少了一层顾虑,倒可以行动自由许多。他两条腿随了这个主意的变换,也就向小西天里走了去。程志前是住在最后的一进房屋,他势必要完全把小西天穿通了,才可以走到,所以贾多才所住的那进屋子,他也走过了。当他走过那窗户外的时候,却看到胡嫂子杨浣花两个人,都坐在窗子边两把椅子上,脸是朝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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