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这样的一沉思,便有几分主意了。这就掉过脸来向月英重问一句道:“你怎么在这里等着我们这样久?”月英道:“程老爷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很散乱的,程老爷没有回房来,我敢胡乱的走开吗?”志前道:“你这话就有些不通。假如我们到了晚上才回来,你也就等到晚上不成?还有那个杨小姐同你的舅母胡嫂子,做事也都大意,怎好把你这样一个大姑娘老丢在我们这里?”月英道:“他们因为前面的贾老爷不高兴,去和贾老爷陪话去了。”志前道:“贾老爷为么不什高兴?是说你误了他的约,没有去陪他吃饭吗?”月英低了头,微微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他说的是对的,志前再向北海看时,见他的脸也红了,仿佛这件事他也有些害羞似的。于是吸了一口气道:“若论你为人,那是很可以往好的一条路走了去的,不过你的家庭太累你了,不能让你一个人舒服,把上面两代女人都饿死。你为了上面两代人,在眼前自然也不得不受点委屈。其实往长了想,暂时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志前先谈了这样一个大帽子,本来还有好些话,要跟着向下说去的,然而坐在里边墙下的王北海,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插嘴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一个人为了自己职业的前程,暂时忍耐着受点委屈,再图发展,这原是可以的。不过女人的婚姻,和女人的职业,那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委屈了自己的职业,像去当丫头当奴才,那都不要紧,这条身子,还是自己的,若是委屈了自己的婚姻,这条身子就算牺牲了。职业不好,丢了不干,重找高明的,这没有什么难处,婚姻不好,要丢了重找,那恐怕就不容易。”他说这番话嗓音可是提起来得很高。口里说着,眼珠可不住地向月英身上射了来。月英对他的话,虽不能完全明白,但是那意思,说是女人委屈着嫁了人,就不能随便嫁第二回,这个意思是听得出来的。不必他直接对本人说,也可知他就是劝自己不要嫁那姓贾的了。自己原也有一肚子心事,可以答复北海那几句话的,只是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当了人就说起嫁人的意思来?可是不谈呢,那也让姓王的把人小看了,于是在低着头的情形之下,抬着眼皮向北海看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志前在一边看着,心里更加明白,可是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又是一对孽障,这前途要闹成怎样一个变局,那是很难说的,在心里这样计划着,只管向月英身上打量。觉得在文明国度里女子当商品的,也就很多很多,像月英这样的家庭,贫苦生活中的孩子,将她当个商品,那不算奇。不过大都市里的商品,一千八百,以至于十万八万,都不愁卖不出。至于这个商品,价钱恐怕要特别低廉,而且看那买主的意思,就是不愿出钱,打算给她两顿饭吃,几件衣穿,就把这人收买了过去。可是当商品的人,还生怕买卖不成,把机会失掉了,这商品却也委实的可怜。他在这里打量着暗加忖计,月英哪里明白这所以然,她以为这程先生也是看中了她哩。虽然自到西安以后,无非送给人看,已经有了经验了。然而不解什么缘故,当程先生和那位王小先生去看她的时候,她觉得有点让人难为情。而且像贾多才那样看人,简直可以不理会他,暗地里心里难过,还少不得生气,现在程先生看人,只管用眼睛向人算计,一个字也不提,教人捉摸不到他什么用意,那真叫人心里对于他不知怎样好?在北海眼里呢,觉得一个看得出神,一了看得难为情,这是一件心里很不堪的事,因之他脸上红潮涌起得很火炽,眼皮都抬不起来。这样有五分钟之久,还是青年人不能忍受,北海猛地站立起来,牵牵自己的衣襟,有个要走的样子。当然,他一站起来,就可以让志前注意了,就望了他。他先淡笑了一笑,然后接着道:“既是今天不能读书了,趁了这会子雨已停止,我要走了。”说着走到桌子边,伸手就去拿书本子。
志前在看他沉醉于饱餐秀色的时候,突然地会告辞要走,这是意想不到的事。又望了他一望,见他脸色红红的,这就想到让他先走也好。便道:“那么,你明天可以早点来,把今天没有补的功课,明天一齐来补完了。”北海是用了极大的力量,把丹田里那口气提了起来,答应了一个低声的呕字,于是就夹起书包来走了。当他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曾是回转头来向月英看了一眼,然后仰着脖子走去。志前因为他是学生,而且是天天来的,平常并不送他,今天却送他到房门口去了。回转身来以后,见月英也是站着有要走的样子,便抬抬手笑道:“你且坐下。”月英道:“程老爷还有什么话说吗?”志前正色道:“姑娘,我屡次和你谈话,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当知道我为人如何,我决不是前面住的那几位老爷,欺负女人的。我留着你,自然有话说。”月英就低头坐下了。志前默然坐了一会,微微咳嗽了两声,这就说道:“姑娘,我是很愿你前程远大,不过……你自己是不能作主的人,你这一家三口,差不多的人,哪里负担得起?比如刚才这位学生罢,他倒是和你年岁很相当。可是他家境的穷,恐怕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他上次由乡下提了黑馍到城里来吃,你也是看见的。”
月英不想他会引出这样一个比方,将手放到怀里,互相地调弄着手指,却答不出话来。程志前道:“自然,我不过是这样一个比方。”月英脸色红中带紫,变得有些惨然了,接着便是两行眼泪,由脸腮上流了下来。志前看了真有些惶然,自己说出这话,怎么会引出她两行眼泪来?于是对了她脸上很注意地看了一遍,问道:“姑娘,你为了什么伤心?”月英垂泪道:“我想着,我是应该卖给人为奴的了,我怎么不伤心呢?”志前,听了她这话,倒是实情,自己并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背了两手,只管在屋子里转着。就在这时,胡嫂子来了,远远地就笑道:“你怎么不回去,拘束得程老爷在屋子里乱转,你心里也不难受吗?”月英这才站起来道:“你没有来,我知道往那里走?我这条身子,可不是我自己的呢?”她说着这话,用袖子擦着眼泪跟了胡嫂子向外走去。志前向胡嫂子后影,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忙着卖人,也不知道得多少好处。”胡嫂子偏是把这句话听到了,将身子向后一抽,回转头,也叹一口气道:“好处?不挨骂,也就了不得了。”说到这里,她脸上似乎也不好看,低了头勿勿的就走。志前料着这里还有原因,可是当他要追着去问她的时候,她已经是走远了。
志前站在屋檐下背了两手在身后,向他们的去路,正有点望着出神,忽然身旁有了很轻微声音,叫了一声老爷。赶快留心看时,却是个老头子,他那件蓝布夹袄,不少的补钉,两只伸起来的袖子,口上像挂花边似的,其穷也可想见。他的手上,捧了一只泥烧的骆驼,而且是残缺了半只腿的。志前很是愕然,他这幅形相,又捧了这样一个东西站在身边,想不到他命意所在,这老头子倒也领会了,拱拱手道:“程老爷,你忘了吗?上次多谢你的好意,给了水我喝,又给了点心我吃。我是在这后院作瓦匠的老头子。”志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老汉。可是瘦得多了。”再注意到他的脸上,腮帮子瘦得都尖成鸟喙了。额头上一层层地叠着纹,和嘴上根根直竖的胡子,这都可以格外露出老态来。他点了两点头,又叹一口气道:“人老了是不中用了,只一场病,又老了十岁了。程老爷,我到你屋子里去说两句话,可以吗?”志前见他两手捧了那泥器骆驼,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已是老大不忍,听了这话,更觉这老人是穷而有礼,便搀着他一只手胳臂道:“老人家,你还客气些什么,只管进来吧。”
他连说不可当,抖颤了两腿,走进了屋子来。站定了,立刻又和志前作了两个揖,这才把那骆驼放在桌上。指着道:“程老爷,你看这东西怎么样?”志前笑道:“老人家,你请坐罢。不要这样称呼,你若客气,叫我一声先生好了。”他扶了桌子,颤巍巍地要在椅子上坐下,可是看到志前还站着呢,他又站起来了。问道:“真的,程老……不,程先生,你看这东西怎么样?是的,现在文明的人,都不愿人家称呼老爷的。”志前因他这样的要求,去赏鉴那骆驼,倒是不得不看看。于是两手捧起骆驼来,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自然是一样古物,但是我很外行,你叫我评,我是评不出一点道理来的。”老人伸了一个粗糙的食指,连连地点了几下道:“这样的东西,古董店里很多。但是那十停有九停是靠不住的,这东西虽然残了一只腿,是我侄儿子在乡下挖出来的,总算是真的古董。”志前对于这个是真是假,并没有考量的必要,这老头再三的声明着,倒叫人不明白他用意所在,莫不是要出卖这样东西?于是向他笑道:“你若是要我来定个真假,我是没有法子说,不过既是令侄由乡下亲自挖出来的,那决不能错。”老人道:“既是程先生相信了,那总可以表明我一点微意,这个骆驼,我是特意拿来送先生。”
志前呵唷了两声,站起来向他回了两个揖道:“这万不敢当。而况我是客边人,拿了这古董,也没地方搁它。”老人道:“先生,你若是为了避嫌疑不肯受下,我们也就没得说了。若是说没有地方搁,这句话我不相信,因为到西安来的人,哪个不带几样古董走。这东西统共不到一尺长,说是不好搁,这话是说不过去。”志前道:“你老人家身体似乎还不大好,先请坐,有话我们慢慢地商量。”说着,近前两步,将老人扶着坐了下来。这才拖了一个方凳子,和他靠近坐着,笑道:“你老人家应当明白,真古董是很值钱的东西,有道是无功不受碌,无缘无故,我怎好收你这样好的古玩呢?”老人伸了一伸脖子,好像他是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只是这个帽子不大好提起,所以他不着一个字,只是先谈笑了一笑,把话又忍回去了。志前道:“老人家,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你这样大的年纪,就是说错了也不要紧。”老人看了一看他的颜色,这才拱手道:“不瞒你说,我家里原来也不穷,乡下很有亩地。只因为在前三年,陕西还没有禁烟,我们是种大烟种穷了。我那侄子原也认识几个字,又种了多年庄稼,力气也是有的。逃了几年荒在外,因为现在家乡太平了,这才回家去。可是在逃荒之后,再要做起庄稼来,那是一件多难的事。犁耙种籽牲口,不是一文两文钱就可以办得起来的。他没有法子,又带了老小儿女,一共四口,跑到西安城里来,找我这个无用的伯父,不瞒你先生说我自己也离讨饭不远,我怎能养他四口人?我就想起你先生是个善人,想来求求你救我一把。我又想到空嘴说白话怪难为情的,所以把这点东西送来给你先生,算是自己遮遮脸。程先生,你能不能救我这条老命呢?我那侄儿子就是给人去当奴才,他也愿意,只要不饿死就行。”说着,又离开了椅子,身子向下蹲着,大有要跪下去的意味。志前连忙跑上前,两手将他搀住。笑着安慰他道:“老人家你有话,慢慢地说,不必这样。”那老人听着,才勉强坐下来。志前道:“当奴才,那也不至于。你先把你们的痛苦,说给我听听,我再替你想法。你先说明怎么种大烟种穷了呢?种大烟,不是发财的事吗?”老人手摸了桌面,好像很踌躇,叹了一口气道:“种大烟发财,那是早十几年的事了。现在好一些了。早三年,那老百姓全是死路一条。”志前道:“你就说说早三年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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