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多才听她的话,也是听出了神,这时,喝着茶,才把意识恢复过来。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大概是放得煤油灯芯短,不能尽量地吸出油来,因之光焰也不大,昏沉沉地,人影子都随着有些模糊,尤其是那惨厉的风声,又在墙外吹刮起来了,更增加了人心上一种不快,他默然着,杨浣花更是默然着。直待贾多才把那杯茶喝完,浣花才向他道:“贾先生,你想想罢,我过的什么日子,想到别人的下场,那里又敢把日子过了下去?嫁人这句话,我不敢说了,有谁回江南去,短人伺候,我可以伺候他到江南去。到了江南,我一个工钱也不要别人开销,愿意自己回家去。”贾多才听她所说的条件是这样的低矮,倒越是显着她为人可怜,于是向她道:“你所说的这个机会,倒也不怎样的难,我和你留心罢。”浣花道:“我也很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贾先生是看不上眼的。”自己说着,也就跟着红了脸。贾多才用手搔搔头发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你想想我们也不能乘人于危。好在……好在,我们……”他实在不能找出一句相当的话来继续下去了,就只管搔着自己的头发。杨浣花绷着脸,接上又笑道:“我也不是那样糊涂的人,这话我也不好意思跟了向下说,我知道,贾先生是很喜欢甘肃来的那位姑娘。我没有什么可以巴结你的,明天我去和你做个现成的媒人。本来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能知道,我照着他们心眼里的话说上两句,或者容易成功些。没有别的可说,将来喝过你的喜酒以后,我伺候你这位新太太回江南吧。”
贾多才笑道:“你说到伺候两个字,有话我就不敢向下说了。不过你说女人是知道女人心事的,这个我是十分赞成。难得你是这样的热心,明天就烦你和我跑上两趟了。”说着,抱住了拳头,拱了两拱手。浣花微笑道:“跑两趟,要跑两趟作什么?就是跑一趟,我觉得力量就有余。”贾多才笑道:“杨小姐自己相信有这种把握,那自然不会假,不过跑一趟的力量有余,那自然只用跑半趟了。请问这半趟是怎样的跑法呢?”浣花笑道:“贾老爷你可不能同我咬字眼。你要同我咬字眼,我是不行。我的意思,也不过是说一去准成就是了。”说着,站到子桌边来,用手摸摸茶壶,笑道:“只管和贾老爷谈话,灯也暗了,茶也凉了,让我去叫茶房来,和你斟杯热茶喝罢。”贾多才笑道:“我们谈得很有味,我们接着往下谈罢,要茶房跑来跑去做什么?”浣花也没有跟着说什么,只是靠住桌子站了微笑。停了一停,她就由怀里掏出一只粉镜盒子来,打开了盒子盖,便将粉扑子蘸着粉,向脸上抹擦着。贾多才笑道:“咦!西安也有这样东西?”浣花笑道:“没有这些东西,要摩登的人,是怎样的摩登起来呢?”贾多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因为有摩登的人物在西安,所以这摩登用品,就纷纷的向西安来了。”浣花笑道:“那末,你还以为我是摩登的了。”说着,半回过头来,瞅了贾多才一笑。其实这个时候,那煤油灯的焰是更觉得昏暗了。她究竟是笑是哭,哪里分得出来?
依着她今日所说的话而论,她过的这种生活,是不应有笑容的,纵然对人有笑容,其实那也不是笑容,而是在对人哭。社会上谁能看出别人笑脸是哭?所以笑中带哭的人,一辈子只有笑中带哭的了。这一晚上灯昏屋暗,风吹户动,也不知道杨贾二人是谁哭谁笑。不过到了次日,杨浣花衣装里,有了三块钱,她是比较地得了一点安慰,在西安这个都会里,还能够看出一些西北人刻苦精神来的,便是天色一亮,市民都起来了。若就在春天以后,睡过八点钟还不曾起床,这人必然有些异状。这天杨浣花睡到九点钟,方是醒过来,虚掩着的房门,被风吹得大开,凉习习的,连睡的帐子,也有些飘荡。浣花立刻伸出头来,向外面看着,只见窗子外面,天色是阴沉沉的,仿佛太阳还不曾出土。浣花想着,自己好像睡得很熟,应当有更长的时间,何以天色还不曾出太阳呢?正凝视着,被冷风呛住嗓子,不觉连连咳嗽了两声。茶房在门外伸头张望了一下,就轻轻地叫了一声道:“杨小姐,该起来了,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浣花道:“哦,九点多了,天下雨了吗?”茶房道:“斜风细雨,昨天是闹了一晚上,你一点不知道吗?”浣花一面披衣起床,一面笑道:“我真是一点都没有觉得。隔壁房子里的贾先生,起来了没有?”茶房笑道:“他同你一样,也是睡得很香。”浣花立刻穿好了衣服,叫茶房送茶水进来,茶房进进出出,总是望了她微笑。
浣花道:“你笑什么?你们都也得过我的好处的。你知道的,这几天我是穷的不得了。我不找两个钱用用怎么办。今天下雨,我不回去了,这屋子我还用一天。”茶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自己倒咭咕了一阵。你又何必开房间,你就搬到隔壁去住,不省下了这笔钱吗?”浣花道:“你不必胡说,我是留在这里,要和贾先生作媒,并没有别的意思。”茶房道:“你说的是西路来的那位小姑娘吗?早已说得有个七八成了,还要你作什么媒?”浣花微笑道:“靠你们那种说法,哪一天得成功,我一说,马上就要喝喜酒的。”只是这喜酒两个字,还不曾说完,外面早有人接着道:“喜酒总是要喝的。”说着话,那人已是走了进来,连连地向她拱两下手道:“恭喜恭喜!”浣花看时,乃是李士廉。便笑道:“你恭喜我作什么?作媒的人,不过是同别人跑跑腿。”李士廉笑道:“你还同我装模糊呢,我已经早得了茶房的报告了。”这时,茶房已经出去了,浣花红了脸,向他低声道:“茶房同你报告的是些什么话。”李士廉笑道:“你做了什么事,他就报告了什么话。”浣花总怕是报告自己偷钱的那件事。因道:“他是说我到贾先生屋子去了吗?”李士廉笑道:“他不是说你去了,却是说贾先生到了你屋子里来了。”浣花对于其他的事,倒不想瞒着,便向李士廉笑道:“不错,是有这件事,还多谢着你上次介绍啦。要不是你们介绍在先,那就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认识贾先生的。”李士廉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并不在于他的钱,你和他谈了一些什么条件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