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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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花道:“嗐!不要提起,所以我想到社会上的女子,脚跟站不稳,是很可怕的,这位小姐,父亲由前清就到西安来了,听说是个老官僚。这位小姐,是最小的一个,当然很疼爱,让她读书。可是不作官多年了,在西安遇过围城八个月的大难,接上又是两年大旱灾,家境也就穷得很可以。本打算回安徽原籍去,可是多年不通消息,不知已经怎么样。而且这里还有砖屋可住,第一就省下一笔房钱。这里生活程度是两样,过东方人的生活,比东方还要高,因为东西是由潼关外来的。过本地人生活,每日吃些锅块,喝点米汤,甚至于油盐都可以省了,一家人几块钱就可以混一个月。因为如此,所以他们迟疑了没有走,到了后来,索性要走也走不动,因为川资筹不出来了。这姑娘呢,还是往下念书。可是,摩登害了她了。这两年,交通便利了,东方的人,纷纷的向这里来,时装的女子,常常可以在街上碰到。小姑娘们,哪个不爱好看,也就跟着东方来的女人学。可是这就不容易了,一双皮鞋,由上海运到郑州,由郑州运到潼关,由潼关再运到西安,恐怕就要七八块钱一双,平常的人家,七八块钱,可以过一个月,谁肯买这样贵东西,给小姑娘去穿,他们爱上了摩登,总是要学的,家里弄不到钱,就到外面去找,这小西天就是他们第一个找钱的地方。”贾多才道:“原来如此。可是这不是报名投考的事,他们是怎样入门的呢?”浣花道:“这又是交坏朋友的坏处了。比如都是穷姑娘,谁也穿不起绸裙子,光皮鞋,可是其中有一两个突然的摩登起来,手表也有了,绸衣服也有了,丝袜子也有了。大家都少不得研究研究,这东西由哪里来的呢?日子久了,坏人不用引,就上了路。好的也是越看越红眼,一引就来。起初,大概也不想做生意,只不过弄两个钱,装束装束罢了。可是一上了钩,那就摆脱不了。”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走过来,和贾多才隔了桌面坐着很沉着地道:“就是这班茶房老爷,他就不会饶过她们。若是长得好看些的,更是拉拢。穷的女孩子,禁不住银钱来勾引她,来一回就可以弄几块钱,有什么不愿干?很好的姑娘,就为了想摩登,走上这条路。我说的那安徽女孩子,就是跑小西天里面的最红一个。人家就和她起了个名字,叫饭店皇后。一有了皇后的名字,这就不由她了,茶房差不多天天去找她。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住这遭踏,我看,她似乎有病了,我和她谈过话,她说这是很苦的,已经干了一年这下流事情,想不干了,可是牵连的关系太多,不容她不干了。”贾多才道:“她这样大干,难道她家庭不知道吗?”浣花道:“她穿得那样摩登,家里怎能不知道呢?以先家里未必愿他们小姐干这样的事。无如小姐回家去,总可以带几块钱来。家里穷了多年了,救穷要紧,只好随她去。到了现在,听说她父母也有些后悔,可是鸦片烟瘾已经很大,不让小姐出来,鸦片土就不能进大门,而且她搽脂抹粉,天天在外面跑,总有点坏名声,就是让她嫁人,也不容易嫁出去。只好一天挨一天向下过。加上这些坏人,把她父母包围了,他们一家也不容易跳出这个圈子。小姐这两个字,多么好听,可是骨子里,痛苦极了。”贾多才笑道:“杨小姐,你认得字吗?我听你说话,不少的新名词呢!”浣花道:“认得字又怎么样?大家毕业生,不一样的是去当姨太太混饭吃吗?我若是不认识字,也许不至于流落到这地方来了。唉!”贾多才摇摇头笑道:“这话就不对。女人不必认得字,那是以前的思想,现在不应该这样了。你暂且不要下什么批评,再说那第二个女人的故事,又是怎样呢?”浣花道:“第二个女人,那更是像我了。她是我的同乡,什么时候到西安来的,我不详细。不过在这里住得很久,说得一口很流利的西安话。就是本地人遇到她,不和她仔细谈起来,恐怕也不会晓得她是江南人吧!她家只有父母两个,早是和她订了婚的。不过她念过了几句书了。总觉得父母代订的婚事,就是好到了极点,也不能让人满足。因之她到了相当的岁数,并不出嫁。姊妹伴里,不少学起摩登来了的,穿了新式衣服,天天上戏馆子去听陕西梆子。这位小姐,也偶然跟着他们去过两回,觉得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好。其中有一个,已经是作了姨太太了,上戏馆子听戏,是坐着自己家里的骡车。车棚子是蓝洋布的。四周垂着黑绸子的边沿,车把漆得光亮的,里面的坐褥,垫得厚厚的,坐上车去,前面是一匹高大的骡子拉着车。车前面坐着一位穿制服的跟随,这就风光十足。她所想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点点。可是打听得姨太太这个位子,不是一跳就跳上去的,还得先在小西天跑上几个月。我这位同乡小姐,她看过姊妹都这样的做过了,她有什么不可以做?忽然的也传染了上小西天这个毛病。总算是没有白跑,不到半个月,有了新料子的衣服,有了皮鞋和手表,有人陪了去看陕西梆子戏。差不多也就快到坐自用骡车的那一步上去了。就在那时,遇到了一位男同乡,把她带到开封去过了半年。大概是那位男同乡,不要她了,她只好又回到陕西来。可是去过了东方,更摩登了,自己要有钱,家庭也要用钱,只好再跑小西天,把身体零碎换些钱用。可是她丈夫家是个守旧人家,能容这件事吗?就把她的婚事退了。她呢,虽没有回过江南老家,到过比西安繁华好几倍的开封,她知道在东方做姨太太是怎样舒服。以前以为坐自用骡车,带上一个穿制服的跟随,那就了不得,现在知道,那是毫无足取的了。不过心里尽管看不起人,还得去敷衍那些看不起的人,才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大烟瘾过。我,就是这样,可是我想到无廉耻的事,绝对不能做了下去。老实说,卖身子,是卖一点姿色,卖一点年轻,我一天比一天老了,我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再敷衍下去,我一定饿死在西安,不能回家乡了!”说到这里,她声音又哽咽住了,仿佛是说不下去。不过她立刻想到老是对人哭,那也没有意思,因之借故站起来倒茶,敬客一杯,自喝一杯,打个岔,把这事牵扯过去了。

    贾多才听她的话,也是听出了神,这时,喝着茶,才把意识恢复过来。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大概是放得煤油灯芯短,不能尽量地吸出油来,因之光焰也不大,昏沉沉地,人影子都随着有些模糊,尤其是那惨厉的风声,又在墙外吹刮起来了,更增加了人心上一种不快,他默然着,杨浣花更是默然着。直待贾多才把那杯茶喝完,浣花才向他道:“贾先生,你想想罢,我过的什么日子,想到别人的下场,那里又敢把日子过了下去?嫁人这句话,我不敢说了,有谁回江南去,短人伺候,我可以伺候他到江南去。到了江南,我一个工钱也不要别人开销,愿意自己回家去。”贾多才听她所说的条件是这样的低矮,倒越是显着她为人可怜,于是向她道:“你所说的这个机会,倒也不怎样的难,我和你留心罢。”浣花道:“我也很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贾先生是看不上眼的。”自己说着,也就跟着红了脸。贾多才用手搔搔头发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你想想我们也不能乘人于危。好在……好在,我们……”他实在不能找出一句相当的话来继续下去了,就只管搔着自己的头发。杨浣花绷着脸,接上又笑道:“我也不是那样糊涂的人,这话我也不好意思跟了向下说,我知道,贾先生是很喜欢甘肃来的那位姑娘。我没有什么可以巴结你的,明天我去和你做个现成的媒人。本来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能知道,我照着他们心眼里的话说上两句,或者容易成功些。没有别的可说,将来喝过你的喜酒以后,我伺候你这位新太太回江南吧。”

    贾多才笑道:“你说到伺候两个字,有话我就不敢向下说了。不过你说女人是知道女人心事的,这个我是十分赞成。难得你是这样的热心,明天就烦你和我跑上两趟了。”说着,抱住了拳头,拱了两拱手。浣花微笑道:“跑两趟,要跑两趟作什么?就是跑一趟,我觉得力量就有余。”贾多才笑道:“杨小姐自己相信有这种把握,那自然不会假,不过跑一趟的力量有余,那自然只用跑半趟了。请问这半趟是怎样的跑法呢?”浣花笑道:“贾老爷你可不能同我咬字眼。你要同我咬字眼,我是不行。我的意思,也不过是说一去准成就是了。”说着,站到子桌边来,用手摸摸茶壶,笑道:“只管和贾老爷谈话,灯也暗了,茶也凉了,让我去叫茶房来,和你斟杯热茶喝罢。”贾多才笑道:“我们谈得很有味,我们接着往下谈罢,要茶房跑来跑去做什么?”浣花也没有跟着说什么,只是靠住桌子站了微笑。停了一停,她就由怀里掏出一只粉镜盒子来,打开了盒子盖,便将粉扑子蘸着粉,向脸上抹擦着。贾多才笑道:“咦!西安也有这样东西?”浣花笑道:“没有这些东西,要摩登的人,是怎样的摩登起来呢?”贾多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因为有摩登的人物在西安,所以这摩登用品,就纷纷的向西安来了。”浣花笑道:“那末,你还以为我是摩登的了。”说着,半回过头来,瞅了贾多才一笑。其实这个时候,那煤油灯的焰是更觉得昏暗了。她究竟是笑是哭,哪里分得出来?

    依着她今日所说的话而论,她过的这种生活,是不应有笑容的,纵然对人有笑容,其实那也不是笑容,而是在对人哭。社会上谁能看出别人笑脸是哭?所以笑中带哭的人,一辈子只有笑中带哭的了。这一晚上灯昏屋暗,风吹户动,也不知道杨贾二人是谁哭谁笑。不过到了次日,杨浣花衣装里,有了三块钱,她是比较地得了一点安慰,在西安这个都会里,还能够看出一些西北人刻苦精神来的,便是天色一亮,市民都起来了。若就在春天以后,睡过八点钟还不曾起床,这人必然有些异状。这天杨浣花睡到九点钟,方是醒过来,虚掩着的房门,被风吹得大开,凉习习的,连睡的帐子,也有些飘荡。浣花立刻伸出头来,向外面看着,只见窗子外面,天色是阴沉沉的,仿佛太阳还不曾出土。浣花想着,自己好像睡得很熟,应当有更长的时间,何以天色还不曾出太阳呢?正凝视着,被冷风呛住嗓子,不觉连连咳嗽了两声。茶房在门外伸头张望了一下,就轻轻地叫了一声道:“杨小姐,该起来了,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浣花道:“哦,九点多了,天下雨了吗?”茶房道:“斜风细雨,昨天是闹了一晚上,你一点不知道吗?”浣花一面披衣起床,一面笑道:“我真是一点都没有觉得。隔壁房子里的贾先生,起来了没有?”茶房笑道:“他同你一样,也是睡得很香。”浣花立刻穿好了衣服,叫茶房送茶水进来,茶房进进出出,总是望了她微笑。

    浣花道:“你笑什么?你们都也得过我的好处的。你知道的,这几天我是穷的不得了。我不找两个钱用用怎么办。今天下雨,我不回去了,这屋子我还用一天。”茶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自己倒咭咕了一阵。你又何必开房间,你就搬到隔壁去住,不省下了这笔钱吗?”浣花道:“你不必胡说,我是留在这里,要和贾先生作媒,并没有别的意思。”茶房道:“你说的是西路来的那位小姑娘吗?早已说得有个七八成了,还要你作什么媒?”浣花微笑道:“靠你们那种说法,哪一天得成功,我一说,马上就要喝喜酒的。”只是这喜酒两个字,还不曾说完,外面早有人接着道:“喜酒总是要喝的。”说着话,那人已是走了进来,连连地向她拱两下手道:“恭喜恭喜!”浣花看时,乃是李士廉。便笑道:“你恭喜我作什么?作媒的人,不过是同别人跑跑腿。”李士廉笑道:“你还同我装模糊呢,我已经早得了茶房的报告了。”这时,茶房已经出去了,浣花红了脸,向他低声道:“茶房同你报告的是些什么话。”李士廉笑道:“你做了什么事,他就报告了什么话。”浣花总怕是报告自己偷钱的那件事。因道:“他是说我到贾先生屋子去了吗?”李士廉笑道:“他不是说你去了,却是说贾先生到了你屋子里来了。”浣花对于其他的事,倒不想瞒着,便向李士廉笑道:“不错,是有这件事,还多谢着你上次介绍啦。要不是你们介绍在先,那就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认识贾先生的。”李士廉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并不在于他的钱,你和他谈了一些什么条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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