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英坐在那里,不能久沉住脸,让贾多才赏鉴,便站起来道:“妈呀!我们可以去了吗?”朱胡氏听说贾多才今天可以先给几个钱,两眼是被桌子角上那堆银元吸收住了,不时的向那里偷看着。因为眼睛被那银元吸收住了,这条身子也就不想走开,只望贾多才抓一把洋钱递了过来。可是贾多才口说了,并不动手,自己又不好意思走,只好是在这里坐着老等。现在月英说要走,自己可不肯起身,向她道:“忙啥呀?好多话还没说哩。”月英皱了眉道:“还有什么话没说?我想我们也不便说,又说不好,换舅母来说吧。”朱胡氏一想,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要钱,换嫂子来要也好,于是手扶了椅子,慢慢地站起,向贾多才道:“贾老爷,我们回去?”贾多才微笑着,在那堆银元上取了五块钱在手,送到朱胡氏面前,桌沿上一叠子放了,笑道:“你们老实人,我不能骗你,这钱先送给你,就是事情不成,也不要紧,我是不在乎的。”朱胡氏哦哦地答应了一阵,半蹲着身子向贾多才作了个按胸襟的安福揖。眉开眼笑,望了他,正待道谢。贾多才摇手道:“不用不用。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姑娘是会说话的。既是会说话的,那就很好,我留她在这里坐一会子,谈两句心,也好知道她是不是真愿意?这总没有什么不可以吧?”朱胡氏一来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二来得了人家这五块钱,这一点小事,那里还好意思驳了人家,于是点头道:“这没有啥要紧,只怕她不好意思说吧?”便又想坐了下来。
贾多才连连地向她摇着手道:“不,不,不,你不用坐在这里,你可以回去了,就留你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朱胡氏依然站着道:“啊!就是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吗?”贾多才笑道:“你自己也说了,那有什么要紧?一会子就让她回家去。”月英究竟比她母亲聪明些,看到她母亲,已有要允许的意思,就皱了眉道:“我出来得久了,有些头痛呢,先回去罢。贾老爷有什么话说,我明天白天来说,那不是一样吗?”她说着,站起身来,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去。贾多才究不好意思拉住她不走,便笑道:“那也好,有话明天说。姑娘,你不用忙着走,仔细摔了跤。”月英本已抢着走到房门口了,见贾多才的态度已经和缓下来,就用不着跑,于是脚跨出门外,手扶了门框,回转身来,因笑道:“贾老爷,对不起,我今天实在有些头痛。”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可是两道柳叶眉毛,又深深地锁着,只在她这一番态度之间,把她那委屈缠绵的意思,都暴露无遗,这叫贾多才就有二十四分的粗暴,也不能不掀动一番怜惜之意。便点点头笑道:“不忙不忙!就是后天来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交朋友要谈个知己知彼,那里可以勉强的。”这可把那位捏着五块钱在手上的朱胡氏为了难,不知道是把钱放下来为是呢?还是把钱揣到身上去呢?望了贾多才,发出那不堪地淡笑。贾多才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了,向她点了点头道:“那几块钱,你就带去罢,我也不在乎。”
张介夫也在旁边凑趣道:“是呀!贾老爷有的是钱,这点儿钱他是不在乎的,你们拿了去罢。”这真是朱胡氏出于梦想以外的事情,立刻弯着腰向他道了两个万福。月英也是不曾受过人家这般厚惠的人,早是把两道紧锁的眉毛展开了,向贾多才笑道:“多谢了。穷人只有沾老爷们一点光的。”贾多才想不到这钱一过手她也有说笑了,于是跟着后面也走出房来,低声笑道:“你看看,我这个人,不是很好说话的吗?假如你和我在一处多些时候,你就可以知道我是最好说话的人了。”月英看着他,然后低下头去,微微地一笑,将下唇抿起来,用牙微咬着。贾多才有这个特别的嗜好,爱看女人羞答答的情形。月英既是做出这个样子来了,他就有些着了迷惑。当朱胡氏走了出来,随着月英走的时候,他也就跟了月英走。他站在这里是个闲人,主人也走了,客人也走了,张介夫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所以他看到贾多才随在朱胡氏母女身后走去了,他不便惊动,也就悄悄的走回房里去。这时,贾多才屋子里,就剩着那两叠洋钱看守了桌子,比较的是清静了。可是在暗地里,却有个人情绪是特别的紧张。原来这屋子是用木板隔开的,虽是凑合得很整齐,可是去建筑的日子久了,有了缝隙了。在那间屋子里,住着一个妇人,她闷住着无聊,找了一本起牙神数的书,在灯下看着。这边说话的声音,送到她耳朵里去,她很是惊奇。这分明是一种人肉买卖,若说到有钱可挣的话,这样的事,谁不愿做。
那间屋里的主人翁是贾多才,由东方来的银行家,可不知道这位女人是谁?论起那位贾先生,自己曾接洽过一次,东方来的女人,他瞧不起,现在这说话的女人,可是西方人口音,何以他很是爱慕?心里一奇怪,就到壁缝里张望起来,不想这壁缝,正和那桌子角成一直线,桌子角上的那堆洋钱,是看得最清楚的。由这堆银元上,她忽然起了一番仇视之心,觉得有钱的人实在可恶,给人钱,就给人钱,不给人钱,就不给人钱,为什么摆了钱在那里馋人家呢?我若是那个卖身的女人,一定把那钱抢了过来,因为如此想着,她便老是在这里张望,把话听了下去。到了月英不肯将就,他暗暗地点头,觉得这个办法是对的。他既是用钱来勾引我们,我们也就可以把姿色去勾引他。后来月英走了,大家也跟着走了,屋子里并没有人。这女人忽然想到,这时候若溜进那房去,把那两叠洋钱拿过来,那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反正他不是个好人,让他破一点财,有什么要紧?她的贪心一动,这就按捺不住,拉开房门,向外伸了身子张望着。这真是一个绝大机会,天棚下那盏汽油灯,恰在这时候灭了,黑黝黝的,谁瞧不见谁。她扶了墙壁,走到贾多才房门口来。这里只是放了门帘子,却不曾关门,由帘子下钻了进去,就直奔桌子角上去。可是说也奇怪,并没有什么人恐吓着她,她那两条腿,立刻弹琵琶似的抖颤起来,距离那桌沿不过是一尺路,用尽了生平之力,竟是不能达到。
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是人家的屋子,那主人翁不过是送客去了,立刻就要回来的。若是只管在这里耽误,势必撞着那主人翁,那时钱拿不着事小,在西安城里,可就不能混下去了。主人翁至多是送客到大门口,说话就来的,还是赶快跑走为妙。心里想定了,一咬牙,把桌子沿扒住,立刻站了起来,随着将那两叠洋钱,不分多少,连纸皮一齐抓到手里。也来不及向袋里揣,事实上也是不能向袋里揣,于是扯起衣襟,将洋钱兜着。兜好了,将衣襟下摆的两角抄了起来,捏得紧紧地。虽是极端的恐怕了一阵子,这时可快活起来,总算捞着一笔分外财喜了。想到这里,掉转身就要向外走,不料这一下子,反是吓得魂飞魄散。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两手伸开拦了去路。正是这间房里的主人翁贾多才老爷。他始而是瞪着两只眼睛向人望着。及至这女人脸上发青,呆呆地站着了的时候,他就扬着眉毛,微微地一笑。他嘴上虽是没有胡子,他为了表示得意起见,将手一摸下巴颏,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杨浣花小姐呀!自那天李士廉先生介绍见面之后,我们还没有二次交谈过呢。我桌上那钱,你兜着要带走吗?”杨浣花两手松着,那洋钱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贾多才笑道:“你除了卖身之外,还干这一手,我倒是想不到。这事你太对不住人了,你打算怎么办?”杨浣花看到他始终站在房门口,不肯让开,料得这事不妙。于是突然跪了下来,望着他垂泪道:“贾先生,你不要嚷叫,你听我说,我实在是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事来。我……”
这以下,她竟是说不下去,那泪珠如线穿着一般,只管向下流着。贾多才虽然很不愿意她这种行动,好在钱并没有偷去,也不必和她十分为难,便点点头道:“有人到我屋子里来拿钱,要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你的胆子,可算不小,不过你已经告饶了,我也不能只是为难你。你起来,先把撒在地上的洋钱全数捡起,回头我们再说话。”杨浣花到了这时,只有听便别人的,自己是一点不能作难,就站起来鞠着躬道:“只要你饶恕我,我什么事都肯做的,请你不要叫起来,保存我一点颜面。”贾多才点头:“好的,我饶恕你,你放心把东西捡起来,我问你的话。”可怜到了这时,她哼都不敢了,爬在地上,把遗落在地上的洋钱一块块地捡起来,叠好了,放在桌上。因道:“贾先生,你算一算吧?我可不知道你的钱有多少?现在短了没有?”贾多才倒很同意她这句话,拿起钱来,自己一五一十数了,点头道:“不过少一块钱。”杨浣花用手拍了衣襟道:“我实在没有拿你的。”贾多才微昂着头,沉吟了一会子道:“也许落在床脚下,你不用管了,你坐下,我来问你话。”杨浣花本想随便坐在他床上,抬头看看他的颜色,紧绷得很是厉害,于是立刻抽回身子,在靠窗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贾多才好像还是怕她走,就坐在房门口的这把椅子上,那妇人低了头,连连地把自己衣服的摆襟牵了两下。贾多才道:“我和你无亲无故,无冤无仇,我的钱放在桌上,丝毫不犯你的事。为什么你要偷我的钱,是为了不得已,这有什么不得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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