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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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对于志前的话,表示着苦恼,那是可想而知的。这完了,高厅长表示出这种态度来,显然是通不过。他心里想到这完了,而同时这两只手也不免做出那完了的样子来,在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就是两只脚,也微微地一跳。殊不知就是这样一跳,有些头重脚轻。恰好那站的所在,地面上有一层浮薄的青苔。于是呼溜一下,作了个溜冰的势子,人向下一坐,屁股哄咯地作响,坐在了地上,虽然不感到痛,可是周身的骨节,都是这样的震得麻酥,坐在地面上,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还是在旁边小屋子里的茶房,被声音惊醒,走了出来,忙问是什么响。介夫不便答应,悄悄地扶了墙站起来,走到屋檐下,一手撑了腰才向茶房道:“是我到窗子外看看,里面有我的朋友没有?不想那地面太滑,摔了一跤。”说着自己向屋子里走去。胡氏道:“哟!张老爷,你身上怎么沾了这一身的泥哩?”介夫扯起长衣的后摆一看,可不是沾着半截泥吗?红了脸道:“那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的事?”他正想继续地说下去,把这原故告诉她。可是送信的那个茶房,已经来回信了。向介夫说道:程先生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叫这位大嫂子,带了他的姑娘去。程先生说:“这席上没有高厅长。”介夫这才知道自己是白沾了这一身泥,那个穿西服的,并不是高厅长,哦了一声,还不曾说得别的。然而这两位等信息的母女,正觉得坐立不安。既然有了程先生的话,那还等什么?胡氏首先就扶了桌子站起来,而且月英比她更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

    胡氏扶着墙,同女儿走到程志前屋子里来。这里除了主人翁,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穿了短装,敞了胸襟,胡氏这倒明白,叫做西服。那女的可就难说了,脸上也抹了胭脂粉,可是那头发蓬了起来,卷了许多卷子,堆在头上很高,倒有些像洋烟牌子上的洋婆子,身上穿一件绿色的长衣服,拖靠了脚背,在灯亮下,金光灿灿的,生平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莫不是鼓词儿上说的,观音娘娘赐的法衣吧?再说那样子就更巧了,这样长的衣服,袖子却是那样的短,差不多短到肋窝下来。胡氏只一脚跨进这门,手扶了墙,就把那女人看得入木三分。月英虽是懂事一点,但哪里又知道当仆役的人,见主人翁所应尽的那些规矩,所以她进房来之后,也就只向程志前叫了一声程老爷,然后说声我们来了。那男子倒还罢了,那女子因胡氏钉住了眼睛看她,早已是怒气满腔,嘴里先咤的一声,回头向志前道:“程先生,你就是介绍这种人给我用吗?这女人那一双死眼,看了我转都不转,真讨厌,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见人一点规矩都没有,手倒扶了墙不放下。”那男的笑道:“她不扶墙怎么行?她那三寸金莲,可站不起来呀。”女人说着话,那一双眼睛,已是射到月英身上,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这个孩子,买去当个丫头用用,花两三月个工夫,或者还训练得过来。这小脚女人,有什么用?”那女人原是站着的,说话时却架了腿坐了下来。那副大模大样,胡氏倒是看得出来。不过她的话,十有七八,带了南方音,不很懂得。最后小脚女人,这四个字,算是清清楚楚的,送到她耳朵里去了,她这就禁不住插嘴了,笑道:“那要什么紧吗?我们虽是小脚,什么事也能做。我要是跪在地上做事,你大脚女人,还不如我做的多呢。”那女人由东方来,是饱受着文明教化的人,人家不称呼她太太,也称呼她先生或女士,向来没有人和她说话,就是你们我们这样喊叫的。立刻满脸通红,向门外挥手道:“去去!什么规矩也不懂,哪个用你这种东西。去去!”说毕,又连连地挥了两下手。胡氏虽不懂她的话,去去这两个叠起来的字,那总是听得出来的,既然叫去去,原说是可以给事做的这句话,那就不行了。满腔的指望,总以为见了主人翁,就可以有了吃饱饭的机会,不想那个像洋婆子的女人,脾气倒是很大,三言两语的就红了脸,这倒不知是那一些事,她看不入眼,而做工的机会呢,也不愿立刻就失掉,因道:“哟!不是你要我们帮工吗?”她口里说着这话时,心里也有些慌了,当然那两只脚站立不定,身子又前后地晃荡起来。那女人又挥着手道:“滚罢,哪个要你这种废物做工?”程志前当这女人初发脾气时,心里也不怎样的介意,现在她又叫着人滚,虽然这穷寒女了,是不能怎样抵抗的,然而她这种不客气的样子,便是介绍人,也有点面子上抹不下来,于是也红着脸向月英道:“你母亲也太不会说话,张口就得不着人的欢迎。你扶着母亲回去罢。”

    月英一听这话,知道这事,已经毫无转环的余地,还在这房里等些什么,于是撅了嘴,向胡氏道:“走罢。”胡氏什么话不能听懂,至于一个去字一个滚字那很清楚的可以了解的。还不曾和人当奴才,就让人家叫着滚了,这话也不用跟着向后问,工是不好帮的。现在女儿来搀她的,她也气忿得兴奋起来,迳自扶着门墙走出来了。月英跟着她走出了小院子门,唧咕着道:“这倒是我不好。知道这样,早就回去了,何苦在院子里又怕又凉哭上那一阵呢?”胡氏更是比这女儿无能被人骂了一阵,有什么可说的,只好是抬起袖子来,擦擦眼泪而已。这时,小西天的后门,久已关闭,母女二人,摸摸索索的穿过几重屋子,只好由大门出去。当他们走到第二重大楼下时,那屋梁上悬着一盏大汽油灯,火焰正烧得呼呼作响,那光亮是其白如银,便是落下一根针来,也可以看到。在过堂的两旁,摆下了许多躺椅和茶几,茶几上放着茶烟,有些人架着腿躺在椅子上闲谈。有些人围了一张茶几,在那里下象棋,有些人,拣了报纸在灯下看。虽不见得个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却没有什么人带了哭像。月英看到,心里也就暗想,这也是叫人不明白的一件事,为什么同是一个人,大家都吃饭穿衣的,很是欢喜,为什么我就这样的苦呢?她正是这样的向许多人看了发呆,对过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子,穿了淡绿色的上衣,兰色的裙子。

    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做成功的,可是只看那衣服软贴贴的穿在身上,总是值钱的东西。她的头发,虽不像刚才那个女人,全是卷起来的,可是她也没有梳头和辫子,黑头发溜光的披齐后脑勺。两只手臂至少有三分之二是露在外面,脸上的胭脂,更是涂得像流了血一样,她在前面下楼,后面有三四个男子,扶了栏杆叫道:“何必这样的忙,再坐十几分钟也不要紧呵!你肚子饿了的话,我们叫茶房办东西来给你吃,咸的也有,甜的也有。”那些男子,只管是一连串的央告着,这女子脸上带了淡笑,头也不回,竟自走了。月英就低声向胡氏道:“你看见吗?这里是不比在甘肃乡下,总要这个样子打扮,人家才会欢喜的。”胡氏点点头,好像是说她女儿这种见解是对的。也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地向前走去。在这时,身后有了张介夫的声音,他道:“刚才那位程志前先生告诉我,今天宴会上,没有高厅长,我信以为真。原来高厅长前五分钟才走,这未免冤苦了我。”月英回头看时,正是他和贾多才,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贾多才一看到她,早就是眯着两眼咦了一声。月英想到那天为了有洋鬼子来见他,就叫人快走快走。这和刚才那个女人,叫人去,叫人滚,都是一样。大概由东方来的有钱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毛病,不由得就红着脸低了头,紧紧地依傍了母亲。张介夫早就抢着走了几步,绕到她母女的前面,将路拦住,带了笑容道:“我说的话不错,事情没有弄妥吧?我刚才和贾老爷一块谈着,还是我们来……”

    他说到这里,贾多才也抢上了前两步,用手臂碰了张介夫一下,对他以目示意,同时就向这过堂里的人,周围的看了一看。张介夫这算明白了,就是这里人多,不便胡乱地说话,于是回转脸向月英低声道:“你能不能到贾老爷屋子里去坐坐?假使你能去的话,我们多少可以和你想点法子,不至于让你娘儿两个失望。”月英听他所说,倒不像是信口胡诌的。想到今天晚上,母女两个,是抱了多么大指望来的。现在走回家去,告诉舅娘,只说是挨一顿骂回来了,不但舅娘又要发急,而且会笑骂我母女两人,实在的无用。这两天正是让舅母冷言冷语说得难受不过了,今天再要弄不着什么活回去,以后冷言冷语,那就多了,这样的日子,叫人是怎样的向下过呢?现在姓张的既是半路里出来相邀,有法子可想,那也不妨听听他的办法如白?于是就向胡氏道:“你愿意回去挨骂吗?”胡氏望了她道:“我为什么愿意回去挨骂呢?”月英道:“我们回去,若是没有话对舅母说,舅母又要唠叨不了的。”胡氏这就明白她的用意了,因道“好的,好的,我们同到这位老爷房里去就是了。”贾多才见她母女肯来,立刻抽身先走回房去,张介夫以为她是不便同胡氏母女一路进房,所以先闪开。其实这样的事,在小西天旅馆里,乃是极平常而又极平常的举动,何必如此相避。自己就从从容容的,引了胡氏向贾多才屋子里走了去。

    走进房来首先有一件事,不能不让张介夫诧异起来,便是在桌上放了两叠雪白光亮的银元。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钱,可是由那堆头上看来,约莫也就有二三十元,刚才是由这屋子里出去的,并不看到这桌上有钱,现在突然地放了两叠大洋钱在桌上,必是一两分钟以前,他放在这里无疑。当他这样向了那洋钱看着时,同时也就引起了胡氏母女两个人注意,胡氏还想着,为什么在桌上放下这两注洋钱,莫非是这贾老爷预备赏人的吗?贾多才眼见是大家注意这笔钱的了,他这才从从容容的,把那两注洋钱放到桌子犄角边去,将一张纸来盖上。张介夫心里,也就有些明白了,故意凑趣道:“我们贾大哥,真是钱多,整大叠的大洋,会放在桌子上。”贾多才笑道:“这也很有限的几个钱,算得了什么什么呢?不瞒你说,我手里经过的钱,若是都换了现洋,恐怕把小西天前后上下这些屋子来堆,依然是堆不下吧?”张介夫点着头道:“这倒不是假话,因为贾兄是做这行买卖的呢。”说了这几句不相干的话,贾多才才腾出那张嘴来,向胡氏打招呼道:“请坐下罢,请坐下罢,有话慢慢地说。”胡氏是不曾走进过这样的屋子的。她走进来之后,除和那天月英进来一般,感到许多新奇而外,便是这屋子并不是楼,可是脚底下也踏着是楼板,这要是跪在上面做事,比跪在暖炕上那还要舒服得多呢。于是退了两步,向屋角里一把矮椅子上坐去。

    她虽穷,坐椅子的经验,总是有的,所以很大意的坐着,却不料坐下去之后,仿佛感到椅子的坐板,随了屁股,沉下去个窟窿,大概是自己坐得用力太猛了,所以把椅子坐坏了,吓得她手扶子桌子沿,立刻坐了起来。回头看时,这算是长了一个见识,原来这椅子坐的所在,不是木板,是藤丝编的漏孔网子。在甘肃,总是坐土炕,人家家里,可以摸出两三条方凳来坐,这就不得了,这小西天里,实在是考究,客人坐椅子,都不让他屁股受委屈,竟是想出花样来,教人受用,她心里想着,放出来犹豫的态度,就很是难看。贾多才笑道:“你那样小脚,还和我们客气什么,你就坐下来吧。”胡氏反着手伸下去,将椅子的藤网面,摸索了一阵,才慢慢儿地轻车儿地坐下。贾多才在她远远的斜对面坐着,向她看看,又向站在桌子角边的月英看看,心里想着,不想这样的母亲,会生出这美妙的女儿,怪是不怪?那一回,月英坐在这里,就让贾多才看得没奈何,不想今天他又这样的看起来。不过自己也想破了,若不是让人看得中意了,怎能够望人家帮忙?这位姓贾的,只要见了面,就钉着眼睛来看,那也就是他有几分喜欢的样子,只要他肯要我,就让他多看一会子罢。害臊有什么用?吃饭穿衣服,才是要紧呢。心里这样的想破了,那也就更不知道害臊,只微微低了头,手扶住桌子站定。贾多才看她虽是板住了面孔,然而却在白里透出血红来,这分明她还是有那相当地难为情,这也就分外的增加她那一分妩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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