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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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有容笑道:“程先生真是谨慎,我还没有说什么,你先交代得这样清清楚楚。其实这是事实,军政当局,也未尝不知道,张先生,你不是打算到陕西来找差事吗?你得挑准了地方。像我那一县,山明水秀,可以说风景似江南,自然是极好的地方,然而你无论在那里干什么,你都受不了。比如我是个县长,这一县,我是个行政首领,谁也要看我几分颜色。然而不然,营里来个排长,来个班长,他就能带了四五个背枪的弟兄,直闯我的办公室,和我要钱。我作个样子你看。”说着,他把自己的湖绉夹袍子,在腰里一卷,见桌子挡上挂了一把布掸帚,他拿在手上,先走到房门边,然后转身进来,瞪了眼睛,扳着脸,挺了胸脯,大喝一声道:“周有容,我奉了司令的命令,今天和你要三千块钱,少一个,要你的命!”说着,将布掸帚在桌上拍达响着一放,就低声道:“这是他身上的盒子炮。他身后假如有四根枪的话,两个背枪的跟了进来,两个把守了房门,简直把我当了江洋大盗。在以往的县知事,不用他们再说什么,拿得出钱来,就拿出钱来。拿不出钱来,就请上差在公事房里坐着,立刻派催款委员,下乡和老百姓要钱。”张介夫听到催款委员四个字,这倒是混小差事的人,一种好位置。就笑着插嘴道:“但不知有几名催款委员呢?”周有容道:“我只用四个人,是万不得已而出此,后来财政专员到了,我把军饷的事,推到他身上去,我就没有用催款委员了。这真是一个弊政,听说我的前任,他曾用了二十四个催款员。”程志前听说,不由得打了一个哈哈。周有容道:“志前兄,你以为我是撒谎?”志前笑道:“我不笑你撒谎,我笑你所见不大。甘肃有一县,催款委员,有一百二十八个人呢。这数目不是传说,而是非正式公布的。你说吧,二三十个催款委员,那算什么?”周有容向介夫道:“你听听,这是什么吏治?作知县的,没有别的,唯一的任务,就是到老百姓家里去刮钱,没有钱就逼命,逼出钱来了,双手给当地驻军。教育,司法,建设,全谈不到。”介夫道:“司法怎谈不到?难道人民连讼事都穷的没有吗?”周有容道:“当然是,饭也发生问题,打什么官司。就是有官司,你判决了什么罪,司令派个马弁来,就得把人要了去,你算白费气力,反过来,老百姓若得罪了司令,他不高兴交军法处,送到县里来,知事倒要奉命唯谨,你若不照办,马弁的手掌,就要打上县知事的脸,天高皇帝远,打了你,向哪里去喊冤?不过我是戆大,奉了省政府命令而来,我衙门以内的事,我决不让他们干涉,其间起过几次冲突,他们究不敢明明的把我杀了,也只好让步。”介夫道:“既然当地司令让步了,何以周县长又不干呢?”周有容两脚齐齐一顿跳了起来道:“气难受呀。最近两件事,我实在不能干了。一次,外县来了个商人,大概家里很有钱,被八太爷抓去,带到城楼上,一吊二打逼他的钱。钱始终没有逼出来,把这个人活活勒死,由城墙上抛了出去,地面上有了无名死尸,当然是县知事的责任。我带了人去验尸,那城楼上的驻兵,他竟不让我去。我跳着脚说,我是这一县的县长,我房门口出了人命了,我自己看看,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你除非把我打死,我就不过去。那兵没有了法子,才让我过去。我一看那死人脖子上,有好几道绳索的印子,当然是勒死的,我一搜死尸身上,有两张信件,证明他是客边人。既是客边人,当然在本县住下客店。于是我把本县城里开客店的人,一齐找了来,问这死尸,是哪家的客人,根底是查出来了,客店老板,只说他带病出店去的,不敢抬出军队勒毙的事。后来我吓那老板,要打死他,他才实说了。我气不过去找司令。他睡在床上烧大烟,笑着说:‘周县长,你太多事,死个把老百姓,算什么,当管的军饷大事,三请四催,你也不来。城下死一个人,芝麻大的事,你不管,也没有谁问你,与你何干?与我何干?你倒来见我。’二位,你想这是人说的话吗?然而他可是个小小司令。这一口气,我至今没有出得,只觉对那死人不住。第二,就是他们要钱。本来省政府等办得很周到,派了财政专员到那边去,所有若干县的财政,统收统支,饷由财政专员去发,不干县长的事。可是那般军人,一月等不及一月,不到日子,就向财政专员去要,财政专员也不会变钱,还是来找县知事。这次,专员带了一名连长,二三十名弟兄,突然驾临县署,限我三天之内,筹出两万块钱来,照着旧规矩,县长遇到了这样大难临头,便是把全县各乡的保长找来,将他们一个个捆绑吊打,由他们再去逼老百姓,一层压一层,一层打一层,打到拿出钱来算事。”张介夫笑道:“这个办法很毒,不怕找不出钱来。”周有容道:“这倒不是现在发明的。前几年,不是有军队喊着口号,不扰民,真爱民吗?就是他们想的法子。他们不扰民,把这行大罪,让县长去顶着。他们是离开西北了,这个好法子,还有人用。”程志前笑道:“周县长就是这样爽直,有什么全说出来。”周有容道:“西安是有国法的地方了,为什么不说出来?还有啦,他们逼我,我可不肯做,而且就是做,三天之内,也交不出两万款子来的,好歹是一死,给老百姓抵上一阵罢。当时我就对那个连长说,筹款现在有财政专员,你们向他要,问不着我,你若怕交不了差,请你们司令来,财政专员也在这里,我们三个人当面说。那连长大概自办事以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硬汉县长,立刻怒火如焚,竖起拳头就打。他一动手,带来的几个弟兄,又何必客气,一拥而上,不分上中下,将我打得连叫哎哟的气力都没有。还是我身边一个科长,大叫,你们打不得了,打死了县长,对省里怎样交待?他们也许有训练的,打县长,只能打伤,不能打死。他们听了这话才饶了我。我自此以后,就睡在床上两个礼拜。在床上养伤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堂堂五尺之躯,到那里不好找碗饭吃,何必受这样的罪,又过了半个月,我才请假上省来。临走,我还提心吊胆,怕他们扣留我呢。”

    张介夫对于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半响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我真想不到在陕西作官有这样的困难。”志前笑道:“这样说来,未免减少张先生的官趣了。”介夫好容易求得志前有点依允帮忙的意思了,现在忽然说是官不可做,这未免自己打断自己的路子。这就笑道:“据我想,这样的县分,那总算少数。我想,关中这若干县分,总不会这样的。”周有容笑道:“这是谁也知道的事,可是有好的地方,谁不愿去?就怕是我们由远方来的人,当局认为我们是为了作事而来,不会把这容易好做的官给我们去做吧?”张介夫低头想了一想,他这话果然有理。不过自己所想做的,乃是小官吏,也决不至于和军事当局去起正面冲突,却也不必十分灰心,当时也就只好笑了一笑道:“那也事在人为罢了。”周有容笑道:“那是对的。陕西虽然是苦地方,做县长发了财回家的,也不少,然而我怎么就让人家打了回来呢?像张先生有这番精神,可以不怕挨打,那么,也许可以作官发财的。”张介夫这也就觉得他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不免脸上一红。周有容也省悟着是自己说错了,赶快的把话来扯开,因向志前道:“志前兄说是要介绍女人去佣工,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志前道:“周县长需要女仆吗?”有容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有个朋友,太太新由东方到西安来,而且还带了两个小孩子,遇事都感到不便,非用女仆不可。而且除了需要一个作杂事的而外,还需要一个带孩子的。”

    志前道:“这就太好了,我介绍这母女两个去,娘做杂事,女儿带孩子。有容,你若是有这样的朋友,将她们介绍出去,得着一只饭碗,你这功德就大了。”有容道:“这很好办啦。今天晚上,不是刘清波在这里大餐厅里请客吗?就有他夫妇两个。到那个时候,我顺便向他一提,你把那两个女人叫了来,和他见上一面,成与不成,就片言可决了。”张介夫听说,不由地瞪着眼睛,站了起来道:“刘清波?是那银行代表团的主任吗?”周有容道:“张先生也认识他?”介夫笑道:“我认识他,那就有办法了。这种人到了西安来,上自当局,下至拉车的,那个不欢迎?像我们在外面混事的人,若能够得他一封介绍信,这就事情大定了。”周有容向志前看着,微笑了一笑。志前默然着,也没有说什么。张介夫心里一想,他们二人,也许有什么话说,自己见机一点,躲开为妙,于是拱拱手,向二人告别了。可是他心里却由此生了两种念头,在陕西作那一等缺的县知事,还不免逃跑了事,其中况味,可想而知,这西北的官,似乎不可干。可是要说这地方真个不足而为吧,何以大银行家,大实业家,都向这里跑呢?再说到程志前这个人,也真的神通广大。据他自己说,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可是他到了西安来,什么人都请他吃饭,什么人也和他兄弟相称。今天晚上是银团代表请客,又有他在座,怪是不怪?据说在西安吃大菜,那是头等阔人干的事,大概今天晚上所请的客,少不得都是头等阔人。这后院前面,就是小西天的大餐厅,玻璃窗子,正向这里开着,晚上可以在窗外参观参观的。

    他有了这一点微意,倒不肯含糊过去,屋子里睡一会子,坐一会子,静静地去想着,如何能够借了程志前的力量,可以去找一个好位置,而且是不会挨打的,他默念了许久,到底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今天这宴会场上,也许有那高厅长在内,我就临时写一个字条,由茶房交给程志前,求他介绍我和他见见。他今天受了我这样重的礼品,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他总不好意思不理。这年头在外面求差事,有缝就得钻上前去,哪里容得仔细地考量?他将办法想妥了,就静等时候的到来。一到这天下午六点钟,天色还不怎样的黑。前面大餐厅里,两盏汽油灯依然同时点着。那呼呼呼的火焰声,在后院廊子下,都听得十分的扎耳。在这没有电灯的世界里,隔着窗子,看那通明的光亮,就可以想到那边是一种如何铺张的情形了。渐渐的男女喧笑之声,由窗户里透了出来,想必是赴宴会的人,已经来到,张介夫背了两手,在廊子上踱来踱去,看看程志前屋子里,黄色的煤油灯光依然亮着,想必是他还没有去赴席。当然是必等他去了,才可以谈到自己所要求的事。踱了好几个来回,他还在煤油灯下看书。虽然窗子外有人踱来踱去,他也不抬头看一眼。介夫本想打他一个招呼,又念到别人赴席与否,与自己何干,又何必多那个事,只得罢休,且走出后院去看看。这院外是个大敞院,是预备远路客人,停长途汽车的所在。

    天上大半轮月亮,在深蓝的夜空里,送了一些青光到地面上来,在墙角边,有两个黑影子缩着一团,介夫始而也不怎么介意,见着一株瘦小的椿树,伸了半截在黄土墙上,仅仅是这一棵树,被月亮照着,配着那古陋的屋檐,别是一种风味。介夫究竟是喝了一点墨水的,忽然那思家之念,油然而生。就高声念着唐诗道:“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他这诗兴大发之下,却把墙角上那两个人吓着了,哎哟一声,有个人影子一闪,好像是几乎倒了下去。介夫这才明白了,那里是两个女人。像小西天这地方,本来每到这夜幕初张的时候,有那批可怜的女子们,在这里找临时的出路,其间自然也有知道吃饭要紧,廉耻未尝不要紧的,这就不敢明目张胆去找客人,只是在暗地里躲一闪一闪的,等候了茶房出来传话。张介夫料着也是这种人,便笑道:“这也值不得吓了一跳哇。你们在这里等什么人,我去和你传个信,让他出来。月亮下,也是很凉的,不要受了凉呀。”他口里说着,脚步只管移了过去。在他心里想,这种女子,那是无所谓的,小西天的客人和他们说话,他们是求之而不得。可是自己只管向前相就时,那两个女人,只管靠了墙。慢慢地向后退去。介夫笑道:“你们不是找小西天的客人吗?我也是呀。为什么……”他说着话,已经相距得很近,他这算是看清楚了,前面一个女子,正是朱月英,后面那个,头上挽个髻。这才觉得莽撞了,怎好乱和人家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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