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介夫对于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半响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我真想不到在陕西作官有这样的困难。”志前笑道:“这样说来,未免减少张先生的官趣了。”介夫好容易求得志前有点依允帮忙的意思了,现在忽然说是官不可做,这未免自己打断自己的路子。这就笑道:“据我想,这样的县分,那总算少数。我想,关中这若干县分,总不会这样的。”周有容笑道:“这是谁也知道的事,可是有好的地方,谁不愿去?就怕是我们由远方来的人,当局认为我们是为了作事而来,不会把这容易好做的官给我们去做吧?”张介夫低头想了一想,他这话果然有理。不过自己所想做的,乃是小官吏,也决不至于和军事当局去起正面冲突,却也不必十分灰心,当时也就只好笑了一笑道:“那也事在人为罢了。”周有容笑道:“那是对的。陕西虽然是苦地方,做县长发了财回家的,也不少,然而我怎么就让人家打了回来呢?像张先生有这番精神,可以不怕挨打,那么,也许可以作官发财的。”张介夫这也就觉得他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不免脸上一红。周有容也省悟着是自己说错了,赶快的把话来扯开,因向志前道:“志前兄说是要介绍女人去佣工,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志前道:“周县长需要女仆吗?”有容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有个朋友,太太新由东方到西安来,而且还带了两个小孩子,遇事都感到不便,非用女仆不可。而且除了需要一个作杂事的而外,还需要一个带孩子的。”
志前道:“这就太好了,我介绍这母女两个去,娘做杂事,女儿带孩子。有容,你若是有这样的朋友,将她们介绍出去,得着一只饭碗,你这功德就大了。”有容道:“这很好办啦。今天晚上,不是刘清波在这里大餐厅里请客吗?就有他夫妇两个。到那个时候,我顺便向他一提,你把那两个女人叫了来,和他见上一面,成与不成,就片言可决了。”张介夫听说,不由地瞪着眼睛,站了起来道:“刘清波?是那银行代表团的主任吗?”周有容道:“张先生也认识他?”介夫笑道:“我认识他,那就有办法了。这种人到了西安来,上自当局,下至拉车的,那个不欢迎?像我们在外面混事的人,若能够得他一封介绍信,这就事情大定了。”周有容向志前看着,微笑了一笑。志前默然着,也没有说什么。张介夫心里一想,他们二人,也许有什么话说,自己见机一点,躲开为妙,于是拱拱手,向二人告别了。可是他心里却由此生了两种念头,在陕西作那一等缺的县知事,还不免逃跑了事,其中况味,可想而知,这西北的官,似乎不可干。可是要说这地方真个不足而为吧,何以大银行家,大实业家,都向这里跑呢?再说到程志前这个人,也真的神通广大。据他自己说,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可是他到了西安来,什么人都请他吃饭,什么人也和他兄弟相称。今天晚上是银团代表请客,又有他在座,怪是不怪?据说在西安吃大菜,那是头等阔人干的事,大概今天晚上所请的客,少不得都是头等阔人。这后院前面,就是小西天的大餐厅,玻璃窗子,正向这里开着,晚上可以在窗外参观参观的。
他有了这一点微意,倒不肯含糊过去,屋子里睡一会子,坐一会子,静静地去想着,如何能够借了程志前的力量,可以去找一个好位置,而且是不会挨打的,他默念了许久,到底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今天这宴会场上,也许有那高厅长在内,我就临时写一个字条,由茶房交给程志前,求他介绍我和他见见。他今天受了我这样重的礼品,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他总不好意思不理。这年头在外面求差事,有缝就得钻上前去,哪里容得仔细地考量?他将办法想妥了,就静等时候的到来。一到这天下午六点钟,天色还不怎样的黑。前面大餐厅里,两盏汽油灯依然同时点着。那呼呼呼的火焰声,在后院廊子下,都听得十分的扎耳。在这没有电灯的世界里,隔着窗子,看那通明的光亮,就可以想到那边是一种如何铺张的情形了。渐渐的男女喧笑之声,由窗户里透了出来,想必是赴宴会的人,已经来到,张介夫背了两手,在廊子上踱来踱去,看看程志前屋子里,黄色的煤油灯光依然亮着,想必是他还没有去赴席。当然是必等他去了,才可以谈到自己所要求的事。踱了好几个来回,他还在煤油灯下看书。虽然窗子外有人踱来踱去,他也不抬头看一眼。介夫本想打他一个招呼,又念到别人赴席与否,与自己何干,又何必多那个事,只得罢休,且走出后院去看看。这院外是个大敞院,是预备远路客人,停长途汽车的所在。
天上大半轮月亮,在深蓝的夜空里,送了一些青光到地面上来,在墙角边,有两个黑影子缩着一团,介夫始而也不怎么介意,见着一株瘦小的椿树,伸了半截在黄土墙上,仅仅是这一棵树,被月亮照着,配着那古陋的屋檐,别是一种风味。介夫究竟是喝了一点墨水的,忽然那思家之念,油然而生。就高声念着唐诗道:“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他这诗兴大发之下,却把墙角上那两个人吓着了,哎哟一声,有个人影子一闪,好像是几乎倒了下去。介夫这才明白了,那里是两个女人。像小西天这地方,本来每到这夜幕初张的时候,有那批可怜的女子们,在这里找临时的出路,其间自然也有知道吃饭要紧,廉耻未尝不要紧的,这就不敢明目张胆去找客人,只是在暗地里躲一闪一闪的,等候了茶房出来传话。张介夫料着也是这种人,便笑道:“这也值不得吓了一跳哇。你们在这里等什么人,我去和你传个信,让他出来。月亮下,也是很凉的,不要受了凉呀。”他口里说着,脚步只管移了过去。在他心里想,这种女子,那是无所谓的,小西天的客人和他们说话,他们是求之而不得。可是自己只管向前相就时,那两个女人,只管靠了墙。慢慢地向后退去。介夫笑道:“你们不是找小西天的客人吗?我也是呀。为什么……”他说着话,已经相距得很近,他这算是看清楚了,前面一个女子,正是朱月英,后面那个,头上挽个髻。这才觉得莽撞了,怎好乱和人家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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