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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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志前连忙站起来向李士廉介绍道:“这位是王北海君,是这里一位高中学生。他有志将来向北平去考大学,跟着我复习一点代数几何。他实在用功,每日所习的练习题,他是一个也不丢下,天天送到我这里来改。我虽然很忙,对于这样用功的青年,我总抽出一点功夫来帮助他,所以他倒是天天到我这里来的。不过他不大肯说话,就是他来了,也没有人知道呢。”李士廉因为程志前这样的郑重介绍着,倒不好意思不敷衍两句,便笑道:“这样用功,真是难得呵!”口里说着,眼光已是不免转了过来,射到月英的身上来,笑道:“你也来了。”月英低着头,抬了眼睛皮,向李士廉身上看着,李士廉跟着他这目光一射之间,嗤嗤地笑了起来。程志前看到,好不高兴,不由得皱了眉毛,向李士廉望着,笑道:“不要和她为难。唉!一般都是可怜虫。”他虽是带着笑容,说出这句话,然而在他这笑容以内,似乎还隐藏着很严肃的态度。李士廉究竟也不愿为这点小事得罪了人家,他可是主席都请他吃饭,厅长都借汽车他出游的人物呀。便坐在月英斜对面一张方凳子上,因笑道:“我怎么敢和这位姑娘为难,我是听到茶房说,她的喜信动了,我见着她就想起了这事,自然是忍不住笑笑。”说着,又向月英飘了一眼。她是低头坐着,两脚并在一起,两手撑了膝盖,仿佛是她坐在那里,手脚转动,都是不能自由的。程志前敬了李士廉一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烟相陪。

    他架着脚,在客人中间坐着,对人家的脸色都看了一看,微笑道:“这为难两个字,意思很广泛。并不是要人的钱,要人的命,让人身体上不自由,那才叫为难。其实就是让人精神上感到什么不痛快,那也叫为难。比如李先生刚才说,是这位姑娘喜讯到了。你没有想着,所谓喜讯,就是这位姑娘的恶耗。”他说到恶耗两个字,虽料着月英必是不懂,可不肯很直率地说出来,却还是把声音略低了一低。李士廉虽是不大通文墨,这两个字的意义,总可以懂得,倒有点愕然,瞪了两只眼睛,向程志前望着。志前笑道:“这句话,我不解释一下,你先生或者会莫名其妙。我举一桩事实来证明。刚才,这位胡家嫂子,带了这位姑娘,到贾先生屋子里去,他们不但是希望着将来,就是在目前,他们还有个小小希望,就是这里的茶房小纪,在昨天晚上约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说好了。假使他们照约而来,有一块钱送给他们。这一块钱,在我们看来,自然是稀松而又稀松的事情。可是他们一家宾主五六口人,就可以管好几天的粮食。在那二十四分没有办法的时候,有这一块钱,暂时可以维持目前几天的生命了。所以小纪指挥着这姑娘搽粉抹胭脂,换衣服,她都照做。结果是让人家白看了一顿,据说还是轰了出来的。”李士廉笑着摇手道:“不,那贾先生因为有两个外国朋友去拜会他,觉得这位姑娘在那里,是有些不便,所以请他们暂时离开。”

    程志前望了胡嫂子道:“你只看她这种形状,当然对于这件事,也不会介意,那倒不必管了。只是他们去和小纪要那块钱的时候,小纪一抹脸不认账,说那是一句笑话。他们又不是……”他顿了一顿,又道:“这话我也不忍说。不过以为这姑娘是和人家联姻来了,成与不成,是男女两家的事,哪有媒人掏腰包的事?若是来一趟要一块钱,那很好办,茶房们可以和他另想办法。那小纪说话,可不能像我这样含蓄,这姑娘,和我们是一般长一般大的人,没得钱,反要受这样一番侮辱,你说可怜不可怜?老实说一句,她是联什么姻,无非是卖身体替三代人换碗饭吃。人倒卖无可卖,卖到了自己身体的时候,那总是一件伤心的事。这事有了喜讯,也就身体有了买主,……”忽然喔喔喔几阵很低的声音,在身边发出来了。原来那月英姑娘,一阵伤心,两行眼泪,像抛沙似的,在脸腮上直流下来。她不敢将身上这件衣服去擦眼泪,因为这件衣服,是借得人家的。只好把里面那件衣服的袖子扯了出来,去揩抹泪珠。程志前也是说得高兴了,他忘了自己所说的,在当面坐的姑娘,是否可以经受得了,现在月英哭起来了,他才觉得自己说话太放肆了。立刻呵了一声,笑道:“这是我错了。姑娘,你别见怪,不过我总是一番好心。要不,胡嫂子同小纪吵闹的时候,我也不把你们让到屋子里来了。”

    胡嫂子半天没说话,这才答言道:“哟!她那里能够怪程老爷呵,你句句都说的是我们穷人心眼里的话,别的是假,这东西是真。”说着,她手上托了两块洋钱,伸出来颠了两颠。接着笑道:“这小西天的客人,上中下三等,全有吧?谁肯拿出这样白花花的洋钱来送人?”李士廉心里,这时完全明白,乃是程志前行了一点小惠,将这两个妇女打动了,便也强笑着道:“这年头说好话的人多,做好事的人可少。好话谁不会说几句?像这样拿洋钱接济人的事,就不大容易看到了,这位姑娘,若是找着程先生这样一位实心眼的人,那就终身有靠了。”他说这话时,又作出那踌躇的态度,两个指头夹了烟卷缩到旁边去,将中指不住地在烟上弹着,眼睛斜吊了月英。程志前昂着头哈哈一笑道:“那是笑话了。用小行小惠,买动人家的心,那是曹操王莽做的事。我送这两块钱给胡嫂子,我怕他也有这种误会,早已声明在先,这位姑娘的事,请她不必和我谈。我觉着一个人生在天地之间,得了人家的好处,把身体去报答人家,那是一件极可悲痛的事情,若是给了好处到人,也希望人家用身体来报答,那是要人家悲痛,比不给好处到人,还可恶十倍呢。”月英坐在一边听程志前讲话,本也就止住眼泪了。听到这样彻底的话,心里动着,二次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志前道:“你不必哭!谁也有个落难的时候,只要忍耐着,慢慢地干去,迟早总也有个出头的日子。小西天里,是胡嫂子说的话,上中下三等人都有,乃是个是非之地,你们回去罢。”

    月英这才逼出一句话来,擦着眼泪道:“多谢这位程老爷。”说着,站起身来。在这时,那位坐在角落里的王北海,忽然站了起来,将手一抬道:“慢走,我有话说。”大家听到,都不免呆了,他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话可说呢?他等月英站住了,却并不向月英说话,回转脸来,向胡嫂子道:“我听程先生说的这番话,也很替你们可怜。不过我的力量有限,不能帮你们的大忙,我这包袱里,由家里带了六七斤馍来,可以分一半给你们。”说着,就把放在桌上的包袱,给解了开来,露出里面,有二十多个大馍。程志前笑着向他摇手道:“救人固然是人类应尽的义务,可是下井救人,结果是自己也落在井里,这事我不赞成。你有这个意思,那就很好,不必送他们了。要不然,这一星期,差着一半的粮食,到哪里去找呢?”说着,就向李士廉笑道:“这话我不说明白,李先生不会懂。原来西安的学生,都是十分刻苦的。你看他身上这一套衣服差不多终年都是这个样子。上海和北平的学生,大既睡铁床是很平常,可是他们都是睡土炕,尤其是吃,你会想不到。”说着,用手指了桌上那黑馍道:“这东西是乡下的,不是长安城里的。假使学生的家,离城不过三五十里路的话,他们就是星期六下午走回家,星期日下午再回城,此行不为别的什么,就为着回家拿这东西。馍是不值钱,可是要论到这馍怎样拿到长安城里来的,那就大可研究了。因为这一点,所以王君要送馍给胡嫂子,我不赞成,况且他每个星期七斤馍,也不过刚刚地够吃。若是分一半给人,还有一半馍,到那里去取偿。”

    这一篇话,说得王北海却红了脸,因为他的东西是那样不容易来的,他不应该随便送人。程志前见他红了脸,未免又想到自己的言语太直了,就向胡嫂子笑道:“话虽如此,你不能不领人家的情。叫你领人家的空头情,又没有这样的道理。现在还是我出来打这个圆场罢,明天上午,胡嫂子可以到我这里,来拿三四斤馍去,这馍就算是王先生送的。”胡嫂子笑道:“哟!程老爷一说明白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还要买馍来送我呢?”王北海道:“那是程先生一番好意,你也不可以埋没了。”月英由志前脸上,看到北海脸上,勾了勾头,低声道:“我们先谢谢了。”胡嫂子更是喜笑颜开,不住地道了谢。那月英姑娘,实受的得着程志前两元钱,还没有什么感想。只有王北海他在这样的困苦之中,慨然地愿意分一半馍给人吃,那才是其情可感。因之道谢了向外走着,她的两只眼睛,依旧是只管向王北海身上看去。那意思像是说,我口里虽说不出来什么,可是我心里很感激你呢。因为她是如此想着,于是先扶了椅子背,次扶了桌子角,再次扶了半开着的房门,她好像两条腿临时已经犯了什么毛病,有些走不动。胡嫂子当她走到房门边的时候,便已三脚两步走了,向前拉着她的袖子道:“走罢,不要把借来的衣服弄破了。早早去脱下还人家。”她是一句实话,年轻而要面子的姑娘,当了那年轻的男学生面前,这一分难堪,也不亚于贾多才当面赏鉴她的脸子了。她不再说什么,跟着胡嫂子走出去了。

    李士廉是亲眼看到这些事的,在这时,要追着月英说话,未免不尽情理,可是要放了她过去,又没有话去答复贾多才了。他心里那样想着时,先是猛然地站起来,随后又慢慢地坐下来,而屁股还没有坐稳呢,他可又站了起来,在他这样不安宁的情形中间,程志前早明白了。笑道:“李先生好像有意物色这姑娘做夫人。那尽可以进行,决不会因我的原故,有什么阻碍。”李士廉笑道:“程先生,你看我们这样子差不多连吃两餐饭,都要发生问题了,还高兴得起来吗?是这前面一位贾先生,不知怎样的,会看中了这位姑娘,很想把她弄到手。”程志前淡淡的笑道:“那么,这位姑娘的身体,算是有了主顾了。”李士廉道:“这位贾先生是我的朋友,人很好的,他的意思,也是觉得这女孩子很可怜,要了她就是救了她一把。”志前道:“这位先生姓贾哦,贾宝玉的这个贾,哈哈!那也难怪多情了。”李士廉觉得这种讥笑的话,那是不应该的。一个愿做小老婆,一个愿娶小老婆,旁观者说这些废话作什么?心里筹画着,便也想来报复他两句,只在他想心事的这空当里,茶房送上一张请客帖子,另外还有一张红纸写的知单。程志前接过请帖,先向桌子一扔,笑道:“怎么又请客?”这才去看知单,李士廉的坐位,去桌子不远,恰好那张合折的请帖,向上张开着,极力地睁睁眼睛看去,见上面写着是高鹤声谨订。高鹤声就是建设厅厅长,不想程志前也认得。说他在西安,是位准阔人,那并非过甚之辞,自己正想钻建设这条路子,这个人是应当联络的。

    李士廉等着他在知单上,已经写了字,交走了,这才笑道:“说到多情,那还算是程先生。虽然送了两块钱,什么好处也不想,干干净净的就是送两块钱他们度命。这叫施恩不望报,除了上年岁的人,真正去修行的,那里能做得到?程先生为人实在是可以佩服。”他说着这话,两只手同时伸出来,同竖两个大拇指。程志前笑道:“要说是多情人,我不承认。若说我是多事人,我是承认的。”说着望了王北海,正想叫他拿出带来的算草。李士廉却不愿马上就走开,至少要探听探听他和高厅长的关系怎么样,便带上鞠躬的形势,虽是坐着,身子也弯了一弯,笑问道:“程先生到西安来,和我们东方来的人争气不少,到处都有人欢迎,你看,今天又有人请吃饭。到了我们,想问人家讨一口饭吃,都不可能,说起来岂不是惭愧之至?”程志前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因为这里有两位长官,是我的老朋友,辗转介绍,就认识得多了。作官的人,请客的事,是免不了的,请客的时候,多带上我一个,毫无损失,岂不乐得而为之?比如今天晚上,是高鹤声替袁有为的介弟接风,一桌菜不能光请他兄弟两人吃,少不得多找个人去把桌子坐满。那么,带我们一个,不但不沽他什么光,我们去了,还有和他帮忙的意味呢。这话可又说回来,他肯要我们去帮忙,总算看得起我,要不然,请人帮忙吃饭,凭他在西安城里的厅长资格,那是二等阔人,人家要赶去捧场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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