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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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样的说着,跳下车来,早有两个茶房上前,替他搬运行李。张李二人跟了进去看时,乃是一所两进的四合楼房,这楼下面,还有几间砖房,楼上却完全是木柱与木壁,楼上有人走路时,楼板楼壁,一齐都震动得咚咚作响。依着茶房的意思,就要把他的行李搬到楼下两间房里去。李士廉连连摇着手道:“这个吃不消。”茶房道:“那末,就搬到后院平房里去罢,不过价钱要费一点。”张介夫道:“五块钱一天吗?”茶房笑道:“那要许多,一块几毛钱就是了。”张介夫道:“一块几毛钱,这有什么了不得?”茶房听说,又看看他们这情形,分明是政界人物,也许是真的不在乎,于是就搬着行李,引他们到后面院子里去。这院子里,有一列砖墙盖的平房,前后开了两个长方形的玻璃窗户,又有一扇半截玻璃门,这勉强也算是洋式房子了。李士廉先伸头看了看木壁挂的旅馆规则,本房间却是一元二角。他立刻在心里计划着,我在这里,至少也要住一个月,长期地住,不打个七折,也可以打个八折,一七得七,二七一角四,共起来不过是九角四分钱。看看屋子里,有一张黑木桌子,两把椅子,两个方凳,还有一张七成旧的铁床。比较的说,总还可以安身,于是就叫茶房安顿了行李,和张介夫比屋而居。茶房因他已经住下了,第一件事,便是送上一根蓝布掸子来。李士廉始而还不知道作何用的,还是看到张介夫站在院子里,用了这个掸子,周身掸着尘土,这才明白过来。果然的,在西北这地方,进门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掸灰。

    他拿着掸柄,周身上下,乱扑了一阵,扑得身上烟雾腾腾,白光里一片灰尘。这时那房子廊檐下面,有个穿西服的人,只向他们看。见茶房端了脸水向这边房间里送,他便笑道:“你们生意真好,这后面一排房子,今天又住满了。”李士廉听他说话,也是南方人口音,分明也是个作客的。他这次来,觉得身到异地,以“逢到菩萨就拜”的主义,最为适用。作官的人,只要多认得朋友,总有办法。于是他趁了这个机会,也就插言道:“西安这个地方,旅馆生意,倒是这样好。”说着,向那人笑着点了个头。那人自也不便坦然受之,随着也就点头还礼。李士廉这就跟着向前逼进一步,哈着腰笑道:“这位先生也是南边口音,贵姓是?”那人见他如此客气,却也不便过于拒绝,便笑着说是江苏人,叫程志前,是到这里来考察教育的,自己是个中学校的教员。李士廉听他说是个来考察教育的,这种人和他联络与否,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说话到这里为止,他自向房间里去收拾行李,不再和程志前谈交情了。这时,已到下午四点多钟,洗洗脸,向旅馆里要点东西吃,天色也就昏暗了。可是这里第一件事让他不快的,就是茶房在这昏暗的空气中,捧了一盏高脚煤油灯进来,灯放在桌上,这屋子里白色的板壁,似乎都带些昏黄的颜色。李士廉今年三十六岁,从二十岁起,就没有度过点油灯的生活,现在猛然看到,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的烦闷。

    正感到十分无聊。忽听得屋外面有人喊道:“吴厅长来了。”他听到之后,心里就是一跳。什么厅长?是财政厅长呢?是民政厅长呢?自己并没有去拜会厅长的资格,厅长当然不能先来探望,必是拜访别个房间的人了。果然,这就听到隔壁屋子里的人,迎了出去,笑道:“请进来罢,我已经等候你老哥三小时了。”李士廉听那口音,正是先前打招呼的那位程志前。他称厅长为你老哥却是有相当的身份,不能不向下听,于是摒去一切胡乱的思想,静静向下听。听了许久,才知道这位厅长是管学生的,并不能派税局给人去作。后来又听到那吴厅长问:“今天见过主席没有?”程志前答:“主席对于文人,那是太客气,今天上午,又请了我吃饭。”李士廉想着:哦呵!主席都请他吃饭,这位程先生,必有相当的身份,还是和他联络些得好!继续着又听到那吴厅长道:“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看看的吗?”程志前道:“我想到周陵去看看,不知道有车子没有?”吴厅长笑道:“你老哥是多年老朋友,这点事还成什么问题,明天把我自己的车子送你去罢。我那车子,总可以坐四个人,假如你有朋友的话,可以同去。明天是礼拜,说不定我陪你走一趟。”程志前谦逊了两句,这事就决定了。李士廉听到程志前送客向院子外走,自己也就抢了出来。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位张介夫先生,早是在廊檐下等着。大概程志前和吴厅长所谈的话,他也完全听到了,这也不去管他,等到程志前回来,就迎上前问道:“程先生晚饭用过了。”

    他说着这话时,还不住点头。程志前道:“吃过了。西安城里人,都是吃两餐。四点钟就吃下午这餐饭的。我是在朋友家里吃饭的。”张介夫插言道:“西安城里的东西,真贵,啤酒要卖一块七八角一瓶。”程志前道:“这里由东方来的东西,那总是贵的。向这里来的人,总要抱定吃苦主义,这些东方东西,只好不用了。”张介夫得了和那人说话的机会,也就趁机而入,先请教过了一会。然后就插言道:“刚才听说程先生要去游周陵,这实在是我们到西北来首当瞻仰的一个地方。有汽车通到那里吗?”程志前道:“这个我没有打听。我倒是决定了去。”李士廉道:“不是坐汽车去吗?”程志前道:“刚才来的一位朋友,答应借车子我用用。”李士廉道:“程先生真风雅得很,对于考古一层,一定大有研究。西北这地方的文化,在历史上大有价值,那是有调查之必要的。程先生抱定了吃苦的宗旨前来,我们佩服得很。”张介夫道:“程先生,请到我屋子里坐坐,好不好?难得的,在这地方遇到。”程志前觉着二人十分客气,只好随进了张介夫的屋子。张介夫请他坐下,立刻将网篮里的饼干,搬出来请他。李士廉想起带来的罐头,还有一罐糖梨不曾吃,也叫茶房开了,送来给程志前吃。谈了许久,还是程志前动议,明天去游周陵。假使二位愿去,可以同去。李士廉道:“我们十分愿去。只是有吴厅长陪了程先生去,我们同了去,有些不大方便吧?”程志前笑道:“那不要紧,我给二位介绍一下好了。”张李二人一听,同时站了起来向程志前作了几个揖,连说感谢感谢。

    程志前以为他们是感谢带他们出去游历,因而感谢的,也连道这不算什么。当时说得高兴,尽欢而散。因为程志前约好了,次日七时出发,所以张李二人到了早上五点钟,就跳下床来。照着他二人的意思,以为这个时候,必定是很早的。殊不知他们下床以后,旅馆里人,已经是来往不绝。张李二人倒吓了一跳,恐怕是起来晚了,程先生已走开。赶紧走到志前窗外向里面张望着,见他侧了身子,在床上鼾睡未醒,这才算是放了心。于是两个人静心静意地在屋子里等候着。始而是听到程志前醒了,后来听到他洗脸喝茶了,后来又听到有茶房引了个人进去回话。一会儿功夫,他来喊道:“张先生李先生起来了吗?现在我们可以动身了,吴厅长没有来,只派了车子来。我们这车子是要宽松得多。”李士廉听到,心想,我们第一天到,第二天就去游周陵,哪有这些闲情逸致?老实说,完全就为的是会会吴厅长。既是他不去,我也不要去了。他如此想着,推诿的话,还不曾说出来。张介夫道:“好极,好极,我们就去罢。”士廉听介夫已经答应了,自己却也是推诿不得。因为程志前和吴厅长兄弟相称,主席又请过他吃饭,总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也就委委屈屈的,跟着张程二人上了车子。及至出了大门的时候,才知道教育厅已经派了一名常秘书奉陪,坐在车上,兀自未下来。程志前介绍之下,总算又认识了个官场中人,心里才安慰一点。汽车开出了西门,顺着一条很宽平的公路,向西而行。

    程志前道:“由潼关到西安来,始终是坐在汽车上。自己是走过了不少的农村,农村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没有看到。”常秘书道:“这很容易。周陵来回,不到二百里路,假使程先生愿意参观农村的话,随时都可以下车。”这里到咸阳,路很平整,汽车可以快跑。程志前向大路两边看看,都是莽莽平原,只有麦地里长出来的麦苗,长约六七寸长,这算是青色,有不种麦的所在,便露出整块的黄土地来,光秃秃的直达到老远的地方。志前便道:“这个地方,到西安省城很近,怎么一棵树也没有?”常秘书道:“原先也不是这样荒凉的。只因民国十八年起,那一场大旱灾,老百姓把树都砍光了。就是不砍,请问两年不见雨水,这树木是不是有个半死。”程志前道:“连树都砍光了,这真是农村破产。”常秘书道:“比这惨的事,那也就太多了。要举例的话,举也不胜举。你看,这些人家,是个什么样子?”志前看时,路边一排人家,约莫有二三十户。在远处看了,很象是人家,到了近处,这些人家,没有大门,没有窗子,也没有屋顶。只是四周断断续续的几堵黄土墙。那黄土墙所圈的地皮,原来自然是房屋。现在却在这墙圈子里,照样地种了麦。墙空缝里吹来的风,拂着那麦苗乱摆,越显得这个地方很是荒凉。在汽车上,对于二三十户人家,自然一瞥就过去了,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志前道:“看到这里,我倒有些疑心。大旱只管是地里长不出东西来,与房屋并没有什么关系。何以这个村子,都把屋顶给弄掉了呢?”

    常秘书道:“老百姓在地里找不出东西来,不能白白饿死,自然还要由别的方面把东西去换钱,买了粮食来吃。若论到变钱,乡下人除了衣服农具,还有什么?农具是都市里人不要的,乡下不能种地,大家穷,也没有谁买农具。衣服呢,这里人,一件衣服可以穿半辈子,卖也无衣可卖。所以他们只有两条竭泽而渔的路,其一是把牲口卖了,其二是拆下窗户门板,以及屋顶上的屋梁,用车子推了,送到城里去卖。拆屋梁卖,那是乡下人最后的一着棋,卖了就逃荒去了。村子里走一家就拆一家。有的人来不及拆,早走了,事后也有人代办,所以村子里常常变成只有墙没有屋的怪现象。为了这件事,陕西人对于古书上形容穷人穷到家徒四壁这句话,来了一个莫大的证明。真正家里只有四堵光壁子了。”程志前道:“真有这样苦!现在离十八年大旱,也有六七年了,怎么还没有恢复过来?”常秘书道:“谈何容易?”说着,又摇了两下头道:“这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尽的。”张介夫听了,心想,若是这种情形,还是在省城里找一个位置罢,外县恐怕太苦。李士廉也心想,地方这样穷,老百姓决不吃荤,抽烟吃酒,大概也随便,屠宰税,烟酒税,大概都没有什么出息。程志前听说农村这样苦,格外注意沿路情形,张李二人也各因触景生情,各有各的心事。那位奉陪的常秘书,也不便多言,在大家默然无语的当儿,汽车穿过了一个寨子,在这寨子里,也有几家是家徒四壁的。

    但是在李士廉眼里,却有一件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两处拆了屋顶的人家中间,还存留着黄土墙带木板门的屋子,那木板门上挂了一块牌,正是某省某县某区烟酒征收分处的一块木牌子。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他心想,烟酒税尚是大有可为。可是他这个咦字,已经惊动了全车的人。程志前道:“李先生有什么感想?”李士廉道:“我觉得在比较热闹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家,他处可知了。”常秘书道:“别看这里荒凉,据说是秦国的都城附近,几千年前,秦始皇会在这里统一了中国,筑下了万里长城。说句今不如古,倒也真不是开倒车。”程志前道:“秦都咸阳。这就到了咸阳了吗?”常秘书道:“你看,那不是咸阳古渡?”说话时,汽车翻过了一个小坡,走上了黄泥滩上。前面果然有条河,水色黄黄的。在河那边西南角上,有半圈子黄土城,在临河的这一面,土墙上撑出两个瘦小的箭亭,一高一矮,一远一近,相映成趣。汽车一直开到河边,看水流倒是很急。河岸上,泊了四五只渡船,样子很古怪,没有蓬是平面,上面可以渡车辆骡马。头和艄,都是方的。若不是船艄稍微高一点,正象一只加大的方头鞋子。有只较大的渡船,由那边过来,已靠了岸,船面上停了两辆轿车,还有四五付担子,其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了件直条子蓝布短夹袄,耳上挂了两个银质圈圈,分明是乡下女子,却又剪了头发。他看到这边这辆汽车,是轿式的,和大路上跑的货客车不同,只管张望。偶然看到程志前也在打量她,这才低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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