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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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就在桌子抽屉里一阵乱翻,翻出一张铅印传单来。送到贾叔遥面前,笑道:“你很喜欢看报上的戏园子广告,你瞧瞧这个,准比戏报还有趣十倍。”贾叔遥接来一看时,见前面是一大段缘起,内容大致说,方今社交公开之说甚盛,然而只有男子一方面,女界依然守着静默,不会到一切交际场上去。这样一来,男子固然不容易得着女友,就是有愿以身作则出来提倡社交公开的女子,也是无法找对手方,其弊完全在于缺少男女接近的场所。同人等有鉴于此,特设立一社交公开提倡社,征得女同志百余人为社员,专候文明男子前来为友。凡男界同胞,只须有正当职业,不论年岁籍贯,均可随意加入,如能携带亲友女伴一同前来尤为欢迎。此事在挽救一切男女之苦闷,以使社会活跃,促进人民之情感,俾得从事职业,更增兴趣,绝非些小问题,望同志急起加入。贾叔遥看了,连连拍了两下手道:“妙极妙极,不料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小生不敏,要前去瞻仰了。”梁寒山道:“你别说,再向下瞧瞧那章程。”贾叔遥向下看时,那后面所列的章程,除了自己鼓吹之外,就是说:凡加入本社当社员的应具志愿书,交四寸半身相片一张。又保证金二元。便笑道:“完了,完了,有了这一句话,把那洋洋洒洒一篇缘起,都可说不值半文了。”一面再向后看却是本社社址暂不宣布,通信处邮政局第二百号信箱,保证金可以邮票代。因笑道:“这更是滑稽了,连个通信地点都没有,还让别人交保证金。”梁寒山笑道:“就是为了这一点令人不能无疑,所以没办成功哩。老实告诉你,这也是一个朋友闹的玩意。他原是个心理学家,又是一个社会学家,他要研究社会上对于两性问题的态度,除化名为女子登报征婚,又曾冒充女子,应征报上征求女友的。他说,为了这事,得了许多材料,因此他故意做出这样藏头露尾的传单,看看可有人拚了两块钱,来冒这个险。后来人家劝他别弄得让警察注了意,他这才一笑而罢,只留下这一份传单。可是他为了研究婚姻问题,曾在他耳闻目睹的事情当中,提出了一十八对,作了一个卅六鸳鸯传,这一篇东西,也许有你的熟人在内呢。”他们两人无意闲谈,旁边却有一个人听到,要借此想发一笔大财。

    原来这书局子里有个熊善才,从前是本书局管理印刷的人,后来他脱离了书局,自己集合了些穷大学生,小书摊主人,排字工人,成一种三角联盟,组织了一种野鸡书局。这书局表面上只是一个作印传单讲义的印刷所。内里他们就编印小书,散到书摊上去卖。所谓编,并不是真个拿了新著作来编,只是在报章杂志上,东剪一章西剪一篇,凑合到一块,就是一本书。这种事找穷学生去做,出一部书,也不过花二三十元编辑费而已。所谓印,不是平常印书的印,乃是将上海广东各书局出版的书,照样来翻版,这只花点纸张费而已,印刷又是自己办的,更是经济,分到书摊上去卖,和外面贩的书一样,价钱要公道四五倍。因之这野鸡书店,非常地赚钱,此外,他们还有一种买卖可做,就是私印性生活小书,只费几分钱的纸张,可以卖好几毛钱,这种书固然可以拚命的翻版,谁也不能来干涉,但是这书只卖一个新,顶多翻两回版,就陈旧了。因此,他也找了几个穷学生硬诌了一部书,各书摊子非常欢迎。

    他这天正到编辑室来访朋友,听到梁寒山说了一句三十六鸳鸯传,连忙走上来笑道:“梁先生这是你朋友的著作吗?我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够让给我们印刷所去印?”梁寒山笑道:“你不要胡揽生意了,这位朋友连吃饭都没有钱,哪有闲钱印书。”熊善才笑道:“我白和他印,不要他的钱还不行吗?”梁寒山道:“你开印刷所,为的是挣钱,没有和他白印之理,你要什么条件,你说吧?我也好和他商量。”熊善才道:“当然是抽出版税,照极优办法说,他抽百分之二十的书价。”梁寒山道:“这样说,倒是两好凑一好,他正托我要把这稿子卖去,还没有说好呢。既是抽出版税,这版权永远算是他自己的,我想他或者愿意干。你明天到书局子里来,我把全书的稿子给你看。”熊善才笑道:“一定有许多妙文,在这地方看,有些不妥当吧?”梁寒山哪里理会得了他的意思。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呢?都是同行,谁还能抢谁的生意吗?”熊善才听他如此说了,就约好了明日下午在书局看稿。

    到了次日,梁寒山果然拿了几厚册线装的稿本给他看。熊善才拿过来看时,见虎皮纸的书面,笔飞墨舞,写了卅六鸳鸯一行大字,下面题着梦中说梦人题。翻开书页一看,里面行书带草的文字,只有豆大一个,密密层层,便是几十页一册。心想:这妙文还了得,一定可以大大的叫座。及至仔细一看,文字里虽然也有谈到男女问题上去的,可是和自己所悬想的,并不相同,未免大失所望。随手又取了一册打开来一看,只见书中间有一个简表,仿佛是总括全书的所在,这倒可以找点头绪,便留心看下去。

    其十三 漂亮的严守贞,却爱上了不漂亮的乌泰然。

    其十四 漂亮的露斯,却爱上了不漂亮的周二爷。

    其十五 周国粹有一个外国太太,苦于摆脱不了。

    其十六 项次长有一个外国太太,却惟恐他太太有一点不乐。

    其十七 魏建成魏太太明明规矩,暗中是浪漫不堪。

    其十八 百了和尚,以爱看《金瓶梅》出名,不犯淫行。柳爱梅是个浪漫名星,却没对手方。

    以上这些人,拿来一比较,都是相处在反面的,若是大家调剂一下子,折衷两可,岂不是都圆满了。

    熊善才看到这里,这才知道所谓卅六鸳鸯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便将抄本收好,双手送到梁寒山面前向他拱拱手道:“这种书,我不能印,印得了我可找不着销售的地方,只好白累你一趟了。”梁寒山道:“昨天你那样欢迎,愿意印这部书。今天拿了来,你只翻了一翻,就说不要,这个原因何在?”熊善才笑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昨日听到你说的书名,是卅六鸳鸯传,凭这鸳鸯两个字,我就认为是现在最时行的妙书,及至拿起来一看,差得远了。”梁寒山笑道:“我的朋友,会写字的很多。但是先生教他写字的时候,可不为了教他写《肉蒲团》、《杏花天》。”熊善才一想,自己是有一点失言,连忙笑着拱了一拱手道:“这是我不会说话的缘故把话说错了。我并不是说这种书没有价值,乃是说这种书我们野鸡印刷所不配去印。”他说完了,不等梁寒山再辩论,又拱了一拱手就走开了。

    梁寒山对于他这位朋友的文字,倒是相信得过,拿着这样三十六鸳鸯传鲜艳题目,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写得像一册道学先生的语录一样,何至于这位熊先生只翻了一翻就置之不顾哩?自己对于这一点,未免有点疑虑,因此将书拿回家去,仔细看了一看。觉得其中有八个字可以包括,乃是金钱事多,男女道苦。偌大的北京,这虽不能包括一切,但是这一角落,就很可以反映民国十年以后的北京,只是饮食男女而已。这样下去,北京是快完了。将来把这书上的事作一个谈话的资料,竟也值得回忆。于是就和书局子里的经理介绍决计把这部书印行。并擅自替代改了一个名字为《京华断梦》。

    在那书正付印的时候,这个三十六鸳鸯传的作者,说名字改得好,实在是个断梦。一定要梁寒山加上一篇序。而且说,希望特别增加兴趣起见,要找一位女子作一篇序,或者题一首诗填一首词都可以。梁寒山对这件事,倒有点为难。自己认得的朋友本来就有限,要说能提笔给人作一篇序,这可不容易。只有一个张梅仙她倒是个能作一点词章的,可是和她还不曾有过这样文字应酬债务,而且这一篇序又是替别人求的,更觉得淡漠了。因此只自己答应作一篇序,却回复了那个朋友,说是没有那样相当的女作家。那朋友却知道他认识张梅仙,以为他是故意不肯帮忙。因在贾叔遥那里,打听得张女士的住址,就把那油印征稿的启事,寄了去。这启事对收信人当然是很恭维的,收信的人,若是不知道这个情由,很容易中他的圈套。这一封信去了两天,梁寒山却收到一封张女士的来信,信上说:

    寒山先生文鉴:

    新秋一叙,阔别久矣。天高气爽,谅多佳兴。顷接署名大海一粟者来函。称与足下相识,因而知梅。遂掷下其大作征文启事一则,辱及不才,书中奖誉之加,无以克当,文字相知,令人惭而且感。兹敬为勉成小序一篇,乞为斧正,即交前途。苟得随附骥尾,以增荣宠,则佛头着粪所不敢辞矣。专此奉达,即颂秋佳。

    梅再拜

    随着信里,便是洋洋洒洒千余言的一篇序文。梁寒山看了信,不觉叫声惭愧,我和张女士白认识了许久,事前那一番推敲,完全不对。并不曾要自己的介绍,人家已经很慷慨地寄了一篇文章来了。自己不曾交卷的那篇序,这也不能不加工赶造起来,以便和张女士这篇大文,一块儿交了出去。

    过了一天,序交出去了。那大海一粟先生,还托梁寒山代回一封信,说是将来书出版了,一定要送上几部书以答雅意。梁寒山这一封信还不曾回去,人家又来了一封信了。这封信还是说到那一篇序,说是怕其间有不妥之处,统请梁先生代为删改。信里另外附一张券,那是妇女交际会的十二周典礼参观券,地点在满氏花园内,梁寒山看到这张参观券,倒是正合心意。第一就听到说私家花园之中,以满氏为最好,这就应该去看看。其次,便是这妇女交际会,本很有名,也可以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些有名的人物。因之很高兴的。将这张券收好了。不过张女士何以送了这一张券来,倒不可解,是她自己的转送给人呢?或者是有富余,送我一张呢?因为这妇女交际会,会员们很高自矜贵,每次的参观券,都印得极有限,是不容易得的哩。梁寒山有了这张券,也不和人说,免得又被别人硬要了去。

    过了一星期,便是这妇女交际会举行典礼的日子。这日天气很好,暖和的太阳,高高照着,天空一点云彩也没有。虽然有点南风,然而那风的力量,也不过刚刚拂动树叶,人在风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凉气。因此他精神很爽快的,高高兴兴拿了那张券直向满氏花园来。到了的时候,正是一辆汽车接着一辆汽车,紧紧两排列着,挤满了一条胡同,参与这盛会的人物,不断地向这花园里走。梁寒山知道这个会场,万万地谈不得英雄本色的,因此将新置的两件绸衣穿了来。

    那园门口新调来了四名警察,全副武装的,分别站着。在园门里,一路站着好几个穿了白色罩衫的茶役,见着那些阔人进去,他们不住地点头。尤其是对于一些华服的太太小姐们,你看他们会由心里直把笑推送出来,然后将那副可人意的面孔,向着人深深地鞠下躬去。那些太太小姐们,高跟鞋在水门汀的人行路上。走的得得着响,挺了胸脯子,眼睛只朝前面,那里和她们鞠躬的,只算是白行了那种隆重地敬礼。梁寒山偷眼看他们时,丝毫也不介意。心想这种人生成贱骨,还是大模大样走进去得好。因此到了门口,只好将手伸到衣服里去,虚将口袋一掏,算是要取入场券的样子。恰好这个时候,有两个带马弁的人,紧紧跟在他后面。门口有两个穿西服的收票员,就不等他伸手取出入门券来,已是笑着一点头道:“你请进吧。”梁寒山回头一看心里明白了,更是有点不服,索性挺着腰杆子,正着视线向前走去。那些穿白衣服的,果然把他当着了不得的人,也是那样很诚敬地鞠了躬下去。

    这样一来,倒沾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光,里面的招待员,以为梁寒山是个上上等的阔来宾,把他一直就向里面大客厅引。转过几重游廊院落,到了一所四角飞檐的大楼房之前,只在外面,便闻到一阵很浓馥的脂粉香气。在这一点上,对于妇女两个字的会场,已很能名副其实的了。上了那楼下的走廊,便有两个穿着礼服的听差,挺立左右。梁寒山幸而到过两处洋气冲天的地方。知道这是听差,不然,还要当他是两个有礼服的阔来宾呢。看见有人取下帽子,又掏了一张名片,放在帽子里,然后交给那穿礼服的听差,于是也照样的办了。再走进大厅,只见妇人们占十分之七八,男子们却只十分之二三。妇女们三个一圈,五个一群,或站或坐地说话,很是自由。男子们见着女子们,都是笑容可掬地一鞠躬,说起话来,也是先欠着身子然后再开口。这一个大客厅里,除了骄傲,便是虚伪的空气所弥漫。再看这屋子里,本来是新盖的皇宫式屋子,雕梁画栋,房顶上垂下来的八角宫灯和着彩琉璃的电灯花架,有那些彩绸条万国旗一衬托,已觉很是热闹,何况还有带着珠光宝气的人呢?这大厅里四周,虽然摆了许多椅榻,然而人太多了,哪里坐得下去。所以纷纷地向小客厅里,和别的屋子里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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