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太太到了公园里,转上两个圈圈。将圈圈转完了,然后到来今雨轩喝一点饮料,再绕一个圈子便回去。她在交际场上,比项次长的交际还强胜十倍,一到公园里来,就不断的要人点头打招呼。太太打招呼在前,项次长没有绝对置之不理,应该也跟着和人点头,因此和太太到公园,虽是很有趣的事,也有点美中不足。这天一路逛着,在会晤了二十五个人之后,项次长觉得今天会到的人太多,深以为苦。正待转身,项太太又遇到一个人,就如苍蝇见了血一般,高跟鞋子走得前仰后合追了上去。项次长看去,那人穿了青呢西服,显出雪白一个脸子,只是脸子上加了一副极大的墨晶眼镜,在宽边子之下,竟遮住了人半边脸,看不清楚,那是谁人。不过当项太太走到那人身边的时,那人执礼其恭,早是一弯腰给她行了个鞠躬礼,用很柔和而又低微的声调对她道:“项太太,好久不见了,您好?”那话却是地道京白。
项次长这才明白了,这是那最负盛名的旦角华小兰。凡是唱戏的人,对于公众娱乐场所,向来是不大到的。纵然是要到,也得戴上一副顶大的墨晶眼镜,或者简直把脸子遮住了。华小兰出门,若不是有他一家里人陪着一处的话,必定有他部分文字朋友在前后护卫。今天他既没有家里人跟着,又不见一班长衫护卫,倒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一个人在公园里溜达。正自远远地犹豫着,只见他夫人,站在华小兰面前,仿佛是站不住似的,如风摆柳一般,又说又笑。项次长慢慢上前来,华小兰就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项太太也不待项次长开口,就先说道:“今天是赵博士请密斯特华在来今雨轩吃饭,他出来运动运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密斯特华已经答应了我们,对于这次妇女交际会的周年纪念,一定加入,给我们表演一出戏。有了密斯特华表演,我想那天到会的人,是十分的踊跃,给我们会里,增加了不少的光彩。”项太太说着,简直眉开眼笑。项次长听说她有一个好消息相告,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及至项太太说出来,却是华小兰要加入妇女交际会去表演。本来妇女交际会,就是一班高等太太小姐们闲起哄的事,与项次长就没有多大的关系,至于华小兰是不是加入妇女交际会表演,更与项次长无干。不过项太太既是很高兴地说了出来,也不能不敷衍太太两句。因道:“那实在很好,好极了,我想那天到会的人,一定是很多的,不知密斯特华打算演什么?”这一句话,本来是项次长敷衍他的,因为项太太说了那一大套夸奖之词,若是对于华小兰绝对不加以赞成,恐怕太太说是瞧不起唱戏的,未免不好。因瞧不起唱戏的,原是中国人的恶习惯,纵然把所有的戏子,一齐得罪了,这也不能算他故意如此。若是瞧不起华小兰,直接是瞧不起项太太的朋友,间接就是瞧不起他太太。等他太太发现了瞧不起她,那还了得!可是虽要敷衍,急迫之间,又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因之就随便问了一句唱什么戏。
不料这一句话,可真把华小兰问倒了,他知道这妇女交际会,一半是外国人,一半是极爱美的中国太太小姐。中国太太小姐,谁没看过自己的戏?若是用平常的戏去敷衍,自然是烦腻。若是用新奇一点子的,可是这班外国太太们,对于极烦腻的,恰是久闻其名,很不少指着要一种熟戏看的。若是不演,又不足以应外国太太之命。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形,自从妇女交际会,推代表来要求他演戏,他就感到了。也曾和他那班秘书式的朋友商量一阵子,究竟应当演哪一出戏,自己也曾预定,只好托人征求太太们的意见,然后从多数情愿的地方入手。不料现在见着项太太。劈头一句,就问道要唱什么戏。红了脸,勉强地答应一句道:“我正是为了这一层踌躇,究竟不知道应当演哪一出好呢?谈到这一层,那就正好了,我想拜托项太太一下,在贵会里征求征求大家的意见,看来应当演什么戏?”项太太常是对人说,和华小兰友谊很好,也和华小兰在一处,跳过好几次舞。只是这样对人说了,可没有法子使人相信。而今华小兰托她去征求妇女交际会员的同意,正好借了这个题目,普遍的向各会员宣传一下子。一听之下,连忙就答道:“可以的,可以的,这件事,我一定替你代劳。若是得了结果的话,我到你府上去通知你。”项太太说这句话,实在出于热忱,并不是虚谦但是华小兰哪里理会得,以为这样的办,那简直是一种虚套。一个次长的太太特意来报告一个消息,已是可贵。何况这位次长太太,又是外国人,更是出于人情以外。自己放老实一点,拒绝她前来的为是。因弯一弯腰,笑道:“那万分的不敢当。您要是征求了诸位同意的话,赐我一个电话就得。”项太太道:“不,还是我亲自去报告吧。而且我也要去参观你府上呢。”华小兰听到她说要去参观,无论如何,再不能挡驾的了。便笑道:“项太太真有工夫去玩玩的话,也请先赐一个电话,我好事先就吩咐内人,让内人预备着招待。”说着这话时,少不得就偷偷儿的去看看项次长的颜色,看他取的是一种什么态度。
项次长是个受了极深欧西文明洗礼人,太太要出去拜会一个朋友,当然是不能拦阻的,不过太太现在所要去拜访的,并不是个平常朋友,乃是一个举世羡慕的男子。自己犹豫的就是让太太专诚去拜访他,这未免有点过于放浪。因站在一边,淡笑了一笑。华小兰一见项次长这样子,就知道他有些不高兴,这就不应该再向下说了,因对项次长夫妇一鞠躬道:“那边还等着入座,再见吧。”说着,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才转身而去,太太望了华小兰的后影,非常地高兴,又跟着微笑道:“这个人很是和气,真有些西洋人文明风味。”项次长真不敢多说了,免得说多了,又要出岔,只得笑了一笑,不过项太太心里,这时平空加了一个替华小兰征求演戏的戏目责任,对于别的事情,也就不暇过问,立刻便和项次长道:“对不住,我有一点小小的要求,不知道你肯答应不肯答应?”项次长笑道:“难道还会比要六百块钱的事还重要一点吗?”项太太笑道:“当然不会,百分之一那样重要也没有。”项次长一听是如此轻易的事,就笑道:“你不必绕了弯子说,我慨然地答应就是了。”项太太笑道:“那就好了,对不住,请你雇洋车回去吧,我坐了汽车去会几个朋友。”项次长知道太太的脾气,这一定是为戏的事,去征求会员同意去了。
他这样想着,少不得就犹豫了一阵子。项太太看他有考量的样子,便道:“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呢?你若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也好打电话去叫一辆汽车来,我自家坐了出去找人。”项次长笑道:“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答应让车给你?你要坐车,你就先走吧,我还要在公园里绕两个圈圈儿呢。”说着,又伸着手拍了拍项太太的肩膀,笑道:“你决不能为了我稍微答应得慢了一点,你就生我的气。你真要生我的气,让我回了家再和我办交涉也不迟,你千万不要为了在公园里和我生气,倒耽误了你去会客的时间。”项太太听了他这种话。不由得把一肚子怨气,都压下去从汗毛孔里排泄出去了,望着项次长,抿嘴笑了一笑。项次长笑道:“你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呢?为了生气耽误了正事不办,那也是不合算的事情啦!去吧,别耽误了正事了。”说时,扶了项太太的胳膊,又向前推了一推。项太太正也等着要走,不能和项次长客气什么,挺了脖子,高跟鞋踏着走廊上的水门汀地面,的咯的咯,一直响到大门口来。
一出公园大门,他的汽车夫,一见是太太出来了,连忙就开过车来伺候,项太太坐上车,车夫见次长并没有同来,料着不是回家,就请示先到哪里。项太太倒有些为难了,自己一股子劲要去拜访妇女交际会的会员,究竟哪个会员,究竟哪个会员这时在家,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先到哪一家立刻真答不出来,汽车夫见太太一刻儿想不出到哪里去,也不能就开了车子走,只得手扶了车门,呆望项太太。项太太脑筋里,印得最深的就是周太太,随口便答道:“我们先到周家去吧!”答了这一句话,才把困难的问题解决,然后将车子开着走了。项太太到一家,就在一家宣传一遍,说是华小兰派她为代表,说时,脸上那一分儿得意,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项太太一班男女朋友,听说华小兰请她为代表,也是欣羡不置。大家商议的结果就是,点明华小兰唱哪一出戏,有点儿不恭敬,最好就是请华小兰自己斟酌,演一出大家可以明了的戏。再说华先生的戏,本就样样都好,不懂戏的人,实在也无从说出。
项太太跑了三天三晚,汽油大概跑掉了六七十块钱,所得的结果,就是原璧奉还,依然是请华小兰先生自己去决定。不过项太太倒不以为这是无结果,又加了一些大家仰慕的话,说是华先生一定能知道什么戏最合于妇女交际会这般人的眼光,由华先生自己定戏去演,比之外行胡乱猜着,还要好得多。
华小兰听了这种话,自然是很舒服,认为项太太所托不虚,也就信了她的话了。项太太本来是交际会的副会长,会里的太太们小姐们,又以她不是真正的法国人,不十分看得她起。自从她借着华小兰的事,向各处游说以后,大家以为她和华小兰的友谊不错,大可请她介绍和华小兰认识,因之都和她好起来。项太太为了和华小兰奔走,落得朋友们大捧一顿,心里高兴极了,越加倍的卖力,把这妇女交际会的会务,大大地宣传一阵。这种宣传,外行还是不大清楚,必得懂洋文而又善于交际的,才能着手,因之项太太老实不客气,就把这事委托了周国粹代办。周国粹虽然在外交部办事,可是项太太叫他办的,比外交部的公事,还重要得多,这就因为在外交部的差事,有了项太太帮忙,项次长固然是要维持他,就是外交总长也常和项太太跳舞,有了项太太一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更动他的位置。所以除了友谊不谈,在利害一方面,也是要和项太太尽力的。这天上午,项太太打一个电话到周家,将周国粹叫到公馆里去,说是这次常会,华小兰演拿手好戏,必得大家到会,以襄盛举,关于中国方面的会员,都得将姓名写上,登到报上去,好让人家知道是名媛闺秀,以后入会的,就更要多了。周国粹对于这事,也用不着有多少考量,当日回去,就编了一段新闻式的文字,说是这次妇女交际会,是怎样的热闹,中国会员有名字发表,就据着各人的身份开了一张名单,那最前面几位是李总长太太,项次长太太,杨墨慧贤女士,刘总长三女公子,韩古香督办夫人,董八小姐,总长四女公子,周国粹夫人。就照着这样写了下去,总以为按部就班,无甚问题的。
这篇稿子做完之后,第一步自然是赶快送到报馆里去。报馆接得这种稿子,认为有两点可取,第一点是带着国际关系,第二点是有女人的关系,因之照原文发表了。这一发表出来,引动一般看报人的好奇心,觉得这名单里的称呼,颇有玩味的价值。于是就有那好事的人做了一篇稿子,投到报馆里去评论。中间有一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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