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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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斯走累了,一掉头就在路边树底下一张露椅上坐了。这里正是树林深处,靠近墙的一段小路边,除了望着隔树林外,有一对一对的男女,络绎于途而外,这身边并没有一个人影子,地方是十分的寂静了。乌泰然和她说话时,只管向远处绕着弯,绕到这里来。明知道这里有一张露椅,可是不便先行坐下,以至于在女友面前失礼,现在看露斯毫不客气,倒先坐下了,就道:“只顾说着话,我们绕了几个圈子。”不住地用拳头去捶着腿,也就趁势坐到露椅上来。露斯道:“什么?走这样一点道儿,你会受累得坐下来,你真不如我了。”乌泰然不说什么,却对了她一笑,两只眼睛,几乎合成了一条缝,露斯看他,嘴撇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乌泰然道:“密斯魏,像你这样一个人,正应该求学,为什么倒急于找事?”露斯叹气道:“无非是受了经济的压迫。”乌泰然道:“那差不多,设若你个人的学费有了着落,家庭的经济问题,还有没有牵涉呢?”露斯忽然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来,似乎不能无故而至,便道:“你为什么问这个话,你能帮我一点忙吗?”乌泰然道:“这话我不敢说定,反正我有这一点心事罢了。我不知道你的环境怎么样,所以我也不敢胡说。”露斯道:“我的环境,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家里不但不能供给我的学费,连零用钱早就没有法子管了。我若是能够自己找出学费来,家里总算轻了一场累,何至于还把家庭的经济问题来干涉我呢。可是我要读书,不光是缴了学费,就算完事的。此外还有许多附带的用费,我都不能不预筹一下的。不然,到了上课的日子,车钱没有,点心钱没有,甚至于连笔墨钱都没有,我哪里有心去读书呢?所以我对于读书这件事,非常的消极。”乌泰然道:“如果你肯接受我帮忙的话,我想这一点事情,我还敢负责任,承担下来。但是不知道你家庭同意不同意?”露斯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就不由得笑了。因道:“有这样好的事,我家里为什么还不同意?”乌泰然望着她,也是微微一笑。才说道:“现在社会上的人心,都是自己怎样,也猜人家怎样,我无条件地帮助你读书,人家不疑惑我抱什么野心吗?在未说这话以前,连你也会疑心到我的。所以我早把一句要告诉你的话,一直耽误到现在,我还不敢说出来。我不料你倒是这样很诚恳的接受的。”露斯听他如此说,分明是十分诚恳帮忙的了,心下很喜欢。便道:“你若是愿意帮助我缴学费,我为答复你的盛意起见,我就不找事了。今天你约的前途既是没有来,也就不必再约了。我现在是决定了意思,专门念书。”乌泰然对于她读书不读书,倒没有什么关系,惟有她说不必找前途了,这倒是如释重负,便道:“好极了。我一定尊重你的意思。今天咱们且乐一天,明天我和你从长商议。”两人商议了一阵,都很欢喜。

    到了八点钟,二人才出公园来。露斯也就真依了他的主张,不坐车子,和他一路走到电影院去。在电影院里,露斯是看电影,泰然却是谈话。电影散场了,露斯倒先说了,别坐车,慢慢地走着谈话,走了回去吧。乌泰然道:“看了电影,走回家去,是最好不过了。先是静静地坐着,欣赏肃穆的艺术,现在走着路,用很平正的运动来活动血脉,非常调和的,现在你会觉得我主张走路,不是为着省钱了。”露斯也没有什么可答复的,听了这话,可就笑起来了。

    二人走到长安街,乌泰然为着欣赏夜景,可就带了她在树林子里走。二人并肩齐着步子,低着声音说话,声音既低,两人自然远离不得,露斯比乌泰然身材短一点,步子也开得小一点。乌泰然为催着她走快一点起见,就在她左肩伸过一只手去,抹着她的右肩,带一点推挽的势子。露斯只管谈话去了,虽然有人挽着她的肩膀,她也并不知道,二人走着谈话,忘路之远近,也就不觉出了树林子。

    迎面来了一个警察,皮鞋得得地响着,乌泰然猛可的吃了一惊,就把手缩了回来,故意把声音放大起来,和露斯说话。那警察偏着脸对露斯乌泰然看了一看,也不能怎样,自走开了。乌泰然越高大了声音,越将脚步走得快,离得那警察远了,这才放慢了脚步,和露斯很柔和地谈了下去。一直送到魏家门口,替露斯拉了门铃,里面有人答应着,乌泰然才向后一闪,闪到大门旁边的墙壁角上去。魏家有人出来将门开了,露斯挨身进去,乌泰然才转身回家。走到胡同口上就在电线杆路灯底下,赶快就把袋里那些钞票铜子票一齐拿出来,点了一点,大概只剩四毛钱。预备过一冬的一件皮袍子,现在只乐了半天,就没有了。明天来时,她要我招待时,我哪里再有皮袍子当。若不招待,岂不将今天这一番水磨工夫,付之东流?自己便计划着,要怎样的应付这一个关节。借着这思维的工夫,当着消遣,也就可以忘行路之疲倦,于是就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

    敲门进去,家里都睡了,各屋子里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自己摸进房,擦了洋火点着灯,才看见床头边那口木箱,不曾锁住。箱子里的衣服,却是乱七八糟,在床上堆成一片,原来是出门当皮袍子的时候,只管赶着钟点,不曾收好呢。这箱子里东西,还是很零乱地放在床上,不能不捡好了来睡觉,于是无精打采将那些东西慢慢的向箱子里放。放完了,自己不觉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道:“管他呢,这年头儿过一天算一天。”这才躺在床上睡。

    到了次日,乌泰然到学校里去教书的时候刚一进校门,却碰到了校长。那校长轻易不到学校里来,遇到了教员们,少不得敷衍两句,因对乌泰然道:“我总想到府上去看你,又把门牌忘了。”那校长本是大学校的教授,这里的校长是挂名的。这时,正要赶到大学校里去上课,说着话,将胁下夹的大皮包紧了一紧,左肩向上耸了一耸,右手拿着的斯的克,向地下撅了两撅,这就表示有要走的样子。乌泰然笑着点了一点头道:“校长,校长,请你等一等,我有几句话和你说。”校长见他那样急迫的样子,料着总有要紧的事,只得停住了脚步。乌泰然笑道:“不是别的事,有几家书局子,再三要求,要我和他们写点东西。我推辞的回数太多了,不能不写一点,敷衍面子,因为我写了一本艺术的人生观,稿子全得了,就差前面几篇序不能含糊,总要找几个对于我有相当认识的人落笔。校长和我会面虽少,是很知道我的,我想请您作一篇序。”校长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说破了,是这样不相干,便点着头道:“可以,可以。几时要?”说毕,挟着大皮包的肩膀耸了一耸,又要走。

    乌泰然抢上前一步,两手一伸,拦着他的路,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请您等一等。”校长以为他真有什么话,就等着了。乌泰然笑道:“这话原是不好开口,但是我受环境的压迫,请您原谅。”校长急于要走,哪有工夫和他客气。便道:“我一定谅解。请你说吧。”见校长答话的情形,谅其不致对他所求,十分拒绝,想了一想,又伸起一只手来,扒了一扒脸,然后吸了一口气笑道:“我这两天,不幸得很,老母得了一种时疫,花了许多钱医病。现在虽然是病好了,但是还要钱调养……”不等他说完,校长就明白了,便道:“既是老太太有了贵恙,那是特别情形,小忙自然是不能不帮,但不知泰然兄需用多少钱?”乌泰然看他那样子,虽是考虑中,然而钱是松口了。也不敢说多,便道:“若有十块钱也就解围。”校长笑道:“我以为你困难要多少钱来解救哩?原来不过十块钱。不必又闹到会计那里去了,就在我这里先移挪十块钱去用用吧。”说着他就在身上摸索出皮夹子来,抽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乌泰然。并道:“请告诉我府上的门牌,我明日到府上去看老伯母。”乌泰然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今天再调养一天,明天也就好了。”校长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改天见吧。”说毕,他就走了。

    乌泰然不料随便说一句话,就弄了十块大洋到手,究竟老母这两个字,暂时还不能抛弃。这一天高兴得很,上台讲起课来,也格外有精神。上完了课,首先就跑到大街上洋货铺里去买化妆品。进了洋货铺,那一阵香水香脂,味儿先就芬芳扑鼻。用艺术的眼光去看,也就不知道要买哪一种好,这已经够令诗人陶醉的了。乌泰然在玻罩柜上徘徊了许久,才挑了一条花绸手绢,塞在西装的上层袋里。然后买了一些东西,和铺子里要了一个纸盒子,装得平平正正。心里高兴极了,夹了那个纸盒,乘车向露斯家来。

    露斯昨日听到乌泰然能在经济上帮忙的话,也是快乐得起坐不安。现在家听到门响,逆料是他来了,连忙就到外面来开门,一见果是他,而且胁下,还夹了一个包裹。露斯对于几家有名的洋货铺,都有相当认识。这时看到纸盒外的皮包纸,恰是一家熟铺子里的招牌,大概是他买着东西送礼来了,不然,他不会带上一包东西向这里看女朋友。笑道:“你这人倒不失信,说什么时候来,就是什么时候来的。”乌泰然走进来,替她关上了门。露斯却把右手一个食指,按着下嘴唇低头说道:“我让你到哪儿坐呢?”乌泰然道:“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的,这要踌躇作什么?”露斯笑道:“你有所不知,我来了一个女朋友。”乌泰然将头一伸,向她笑道:“一个女朋友?谁?我见过吗?”露斯笑道:“就因为你们没见过,我很踌躇。我不知道是介绍你们见面好,还是让你先到一边等着好?”乌泰然道:“你介绍一下子,多么好,大家坐在一处谈话,不热闹些吗?你叫我躲开女朋友,大开起倒车来吗?”露斯最怕人说她开倒车,连忙道:“有什么不能见面的。不过人家愿见不愿见,是个问题,我可不瞎代人家做主。既是你骂我开倒车,我就硬要去见她一见。”说着人在前面走,向乌泰然招了一招手。

    乌泰然含着微笑,一路跟她走去,到了类于客室的屋子里,不由得乌泰然蓦然一惊。这里坐着娇小玲珑的女郎,穿了一件粉红的短褂子蓝绸裙儿,托出乌油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来。乌泰然对少女之美,最赞成有长的睫毛,这个女郎正是一双很灵活的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里,露斯还不曾介绍那人来,他掏了一张横列印字的名片,弯了腰,双手递过去。那女郎伸手接了,笑道:“对不住,我没有带片子。”在她这一笑之间,雪白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乌泰然笑着鞠了一个躬,自己报着自己的名字道:“乌泰然。”深觉得她另有一种笑时的美,肩膀一抬,就笑起来。露斯在一边问道:“你笑什么?”乌泰然不料她有这样一问,脸先红起来,笑答道:“这一位,我好像在哪里会过哩。”露斯这才介绍道:“也许你见过的。这是密斯严守贞。对于舞蹈一层,最是拿手,凡是有规模的游艺会,总有密斯严在内。”乌泰然笑着点头道:“对了,对了!密斯严的跳舞,实在是好。那回我看见了之后,脑筋里就常有那样一个跳舞的影子。”严守贞听说乌泰然瞧过她的跳舞,便笑道:“是在什么地方?”乌泰然想了一想道:“是春明舞台。”严守贞摇了一摇头道:“不对,我从来没有在那地方跳舞过。”乌泰然点了点头道:“也许是我记错了吧?但是我的确在一个地方,看过密斯严的跳舞,那一回,我还记得清楚。是歌舞剧《月明之夜》。”严守贞笑着点了点头,没有作声。乌泰然笑道:“怎么样?我说很确不是?”露斯道:“你别说了,越说越不对。密斯严虽然跳舞,却是从来不表演歌舞剧的。”乌泰然的脸上,不觉黑中透紫,笑道:“反正我不是撒谎,总看过密斯严几回的。”严守贞笑道:“这很不成问题,从前见过,我们现在是朋友。从前没有见过,我们也是朋友。”乌泰然听了这话,很觉她替自己解了围,而且看她这人说话是这样干脆,一定也是很开通的人,倒觉很合脾胃,便靠在近她的椅子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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