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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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荷花池,绕了半个弯,却有人在身后连连叫了几声乐天先生。回头看时,那人取了草帽在手上,深深的度数点着头笑道:“好久不见,近来好?”高乐天看时,却不十分认识。但是人家叫出姓名来,又如此恭敬,决不能够置之不理,也就只好向他点了几点头。可是脸上少不得现出有点犹豫之色。那人却十分明了,走近一走,先笑道:“高先生忘了,我是魏建成,在赵先生家里见面多次。”高乐天这时想起来了,曾听得赵先生说,这魏先生交际手段,高明得很,当时倒不知道他手段怎样高明,虽然疑心,也没有证明出来,如今见了他,又想起了前事了。便笑道:“是是,我的脑筋健忘得很,魏先生好?”他听说皱了皱眉,又吸了一口气。高乐天看他这种情形,分明是不好的样子,却又不便多问,也就算了,魏建成却反问道:“高先生的景况是很好的,忙着哪有工夫出来玩呢?”高乐天道:“也不一定,所谓忙者,也不过是每日之中,几个钟头,其余的时候,也就很自在的。”魏建成道:“几时有工夫到我舍下去谈谈,好不好?”说时,他便由身上掏出一张名片,弯着腰递到高乐天手上。

    接过来一看时,那名片却也印着四五路官衔,不过每路官衔顶上,都加上一个前字,下款便是详细住址,乃是大桥杠胡同内小坐椅胡同,镜花庵正对面,门牌八号,借用电话东分局四二一,借用电话东分局五二一,借用电话东分局六二一。高乐天正看这里,魏建成便道:“这三个电话,随便你打哪个都成。这都是左右街坊,你若是多说两声劳驾,他们不能不给你送电话的。”高乐天道:“那就是了。”当时,说了几句话,也就分手而去。

    高乐天在北京,本来组织了一个小家庭,不过趋于旧的一方面,平常他要不在家,他的夫人是不代表见客的。这天高乐天和魏建成见了面,第二日下午,他就到高家来拜会,正值高乐天不在家,就把他挡驾回去了。高乐天以为这种泛泛之交的朋友,不过是因昨日的谈话,偶然高兴来看一看,说过去也就算了,不料到了次日下午,还是这个时候,他又来了。这时,高乐天照例不在家,他还是扑了空回去。

    高乐天回来知道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人家既然来了两次,不能不去回看他一次,这天过了,到了次日,也就把魏建成的名片搜罗出来,然后照着名片上的地址,直找了去。找到魏家,倒是所独门独院的房子,高乐天敲了许久门环,才听到门里一阵脚步响,有一阵娇滴滴的声音,问了一个谁字。高乐天答应是拜访魏先生,然后那门才开着,开门的并不是佣仆之流,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她穿了一件翻领对襟的白短衫,在那领子下套了一根水红色的带辫。除了两只胳膊,露了十分之七八在外面而外,那翻领挖着低低的,前面还露出一大块雪白的胸脯子来。高乐天知道她决计不会是下等人,就取了帽子在手和她点了一点头,笑道:“魏先生在家么?”那女郎向高乐天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笑道:“你先生贵姓?”高乐天说了,她就笑着呵了一声道:“是高先生,请到里面坐吧。”高乐天料想魏建成一定在家,便跟着那女郎一路进去。她倒不见外,就引高乐天到东边一间厢房里来,那屋子里倒也有几件椅桌和字画,有点像客厅。那女子让高乐天坐下,就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她似乎知道高乐天的意思的,先就笑道:“魏建成是家父。”说着就在身上摸索着,摸索出一张小小的名片儿,双手递将过来。

    高乐天接过那名片来一看,上面现着有凹印的本色玫瑰花片,中间有小字横列,第一排乃是她的姓名魏露斯,下面一行一行的推排下去,就是住址及借用电话的号码。高乐天这就明白了许多,因笑道:“原来是魏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呢?”魏露斯口里唧哝了一阵,说着是个什么大学。因为大学两个字声音很大,也很清晰。大学上面两个字,可是含糊得很,却听不出来。高乐天并无知道她所在学校之必要。既听不清楚也就算了。而且自己觉得是她父亲的朋友,和她的地位高一等,一时谈不拢来,便道:“令尊回来,请给我致意。我有事,不久谈了。”说着,就起身告辞。

    魏露斯送他出门,还不曾关好门,院子里早有人嚷着密斯魏,嚷了出来。原来她在会高乐天的时候,另外还有她父亲一个朋友乌泰然在里面小书房里。这乌泰然只二十一岁,头发常梳得像膏药一般油光。一套粗哔叽西服,虽然大半年穿着,却是紧合身材,一点脏迹也没有,加上他说话是非常之从容,态度又非常之和蔼,倒是个漂亮青年。只是有一层,他生来是一种黄中转黑的肤色,微微起着鱼鳞纹的皮质,若不是他那一身衣服陪衬住了。真有些像煤铺里小掌柜。因之他有一些朋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小黑脸儿。魏建成和乌泰然原不认识,只因为有个集会场上,两人在一处会了面,同时,魏小姐也在一处看到,由朋友介绍大家见了面。魏建成因为手头拮据,并不约朋友上公园和茶楼酒馆,都是约人到他家里去谈话。自从和乌泰然见了面以后,也是约他上家里去。乌泰然第一次到魏家去,和高乐天今天到魏家来一样,彼此并未见面,乃是魏露斯小姐出来见面的。来得多了,他和魏小姐的友谊更深。

    乌泰然是个研究文学的人,同时,又是研究艺术的人,一谈起话来,少不得将西洋文学家,西洋艺术家,从头至尾说上一套。今天来了亦复如此。说到得意的时候,不由得就把文学问题,艺术问题,更又谈到爱情问题。一说到爱情,将头偏到一边,斜了眼睛望着魏露斯,只管微笑。今天他正谈到一本西洋爱情剧,这本戏,他除了译成过汉文而外,并且还亲自登台表演过一回。正谈到得意之际,偏是高乐天来了,打断了话柄,非常地不痛快。正拿了桌上放下的帽子,表示一种要走的样子。魏露斯却笑道:“你忙什么呢?还不知道来的是谁?让我去看看吧。”当魏露斯开门引高乐天到小客室里去的时候,乌泰然就在他上屋里坐着,和魏露斯的母亲魏太太谈话。

    魏太太是个半新半旧的交际家,对于听戏打牌这些事,却相当的内行,乌泰然也就丢了西洋文学,西洋艺术,来谈梅兰芳程砚秋。由戏又谈到红中白板,词锋不断,却也不让魏太太感到寂寞。后来知道高乐天走了,他连忙抓了帽子在手,抢出院子来,及至走到门口,魏露斯留他不走,他就跟了露斯一块到小客室里去。

    露斯道:“你和我妈谈些什么?”乌泰然道:“和你母亲在一处自然说你母亲所愿听的话了。”露斯道:“在我一处,也就讲我所愿听的话了。”乌泰然笑道:“那不见得。”露斯道:“不见得,难道还说我不愿听的话吗?那说些什么呢?当然是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三纲五常……”乌泰然连忙摇着手道:“我说不见得,并非就是说你不愿听的话。不过不像对于你母亲说话一样,只是迎合她的心理。对你说话,我是处处用理智来限制我的情感。人是感情动物,尤其是两性之间,处处都能引动情感。这若由着情感的行动,不用理智去制裁……”露斯道:“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懂。我问你是不是说我愿听的话,情感理智,瞎扯上这一大堆。”乌泰然说得正得趣,给露斯拦头一下断住,只好先微笑上一阵。然后说道:“这就是我能说你不愿听的话了。同时,我也想得愿听的几句话,就是你托我的事,我已经有七八分把握。”这半天露斯才笑起来。因道:“有七八分把握了吗?是我的事呢?还是我父亲的事呢?”乌泰然笑嘻嘻道:“你父亲的事有六七分,你的事也许有八九分,平均起来,是七八分吧?这个星期日子,你若是有工夫的话,我就可以介绍你和前途见面。你是愿意吃中菜,还是吃西餐呢?”露斯笑道:“介绍就介绍,干吗还要请客?”乌泰然道:“当然要请客,不请客,难道让大家在当街见面不成?”露斯听说,就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看是撷英不错,最好是四点多钟去吃晚餐,那个时候,早客已经过去了,晚客又没有上座,菜既然好吃又清闲得很,不知道你赞成不赞成?”乌泰然听说,就点了一点头,原来他的计划,魏露斯要是吃中餐时,就请到市场里,一家便宜居餐馆去吃包子和面。她要是吃西餐时,就请到学生番菜馆,吃一顿三毛钱一客的早茶。而今魏露斯自说出要到撷英吃晚餐,乃是一元四五毛一位,再加上汽水小账以及车钱,这真可观,便笑道:“四点钟去吃饭,未免早一点,我们索性提前找地方吃早茶去,不好吗?早上起来早一点,我来邀你,趁着新鲜空气,也不要坐车,在长安街绿树林子里慢慢地走。只当柔软运动,到了番菜馆子里,也可以吃个饱。吃饱了,我还是陪你由那里回来,当着饭后运动。”露斯将嘴一撇道:“得了吧,你说的不是学生菜馆吗?为了三毛钱的早茶,我得来去走上七八里,谁那么馋?干脆,你就约他到公园里去,在柏林里亭子下见面,省事得多。”乌泰然脸一红道:“密斯魏,你的意思,是说我舍不得钱吗?那可成了笑话了。我无论如何,我介绍你去见前途,是为着你的事,我又不要从中取得什么,我就不请密斯魏,密斯魏也不怪我的,那我何必既要请,又舍不得钱呢?”露斯笑道:“那算我说错了,你可别见怪。”乌泰然道:“对于女子,总应当原谅的。慢说你没有说错,就是说错了,也不应当见怪。就是依着你的话,明天下午,我们在撷英会面吧!”露斯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一定要你请我,我只要你介绍我和前途见面,找到一份工作,我就很感谢你的了。”乌泰然道:“工作替你找,饭也当请你吃,我明天准在那里等,到不到,我就不管了。”露斯笑道:“有了前途在那里,我怎能够不去?”乌泰然听了很喜欢。笑道:“去是去,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个约会,请你暂守秘密。因为见了前途,事情哪天发表,还不知道。若是先传扬出去,不能马上发表,我介绍人固然是没有面子,你自己也没有面子,最好到发表那个日子再说出原委来,让你们家里人惊异一下子。”露斯听说,虽不知他的命意所在,然而对家里人守秘密的事,多添上一样,极不关重要,就毫不考虑的答应了。乌泰然谈了一会子,自告辞出去。

    第二十回 订约不忘典裘供小叙 结交有术敷粉发奇谈

    乌先生出门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这笔开支。先去找了两个手头宽裕一点的朋友,不料事情不凑巧,都不在家。这也无法,只好回去。却也是人无绝路,却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带课学校的会计,一把拉着,同站到马路边下,因半鞠着躬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明天我有一点燃眉之急,想和你通融十块钱用一下子。”会计先生最怕这一着,凡是教职员,特意找着他,或是发狠,或者陪笑,都不免于伸手。因为向例会计是兼出纳的。但是这是学校里的事,若是在大街上,却不用得提防这一着。现在不料乌泰然会突然碰到,开起口来。因笑道:“乌先生你难道因为我是个会计,就走到哪里身也会带着钱吗?”乌泰然笑道:“这个没关系,我本打算明天早上到学校去的时候,再去看你的。因为这里碰到了你,我就先对你说一句。这个忙,我务必要你帮一帮的。”会计因他拦住了去路,料想是不答应不行,便笑道:“好在是十块钱的事情,明天我总给你想点法子。”乌泰然听他如此说,总算答应了,这才告别而去。

    可是回家以后,总还有些不放心,次日一早,就跑到学校里去找会计。不料这会计说话,有点不顾信用,这天早上,他竟没有到学校来。乌泰然昨晚上就算着,除了请客之外,还有几块钱富余,可以买点东西送露斯。今天一日,要过个十分痛快而又甜蜜的日子。现在会计不在这里,钱落了空,自己所想得的乐趣,完全落空了。向学校里各处打听,都说他今天有事,到董事长家里去了,恐怕十二点以前,不能回来。乌泰然一听,更为着急。若是十二点钟回来,他还是没有钱,那就要到别处去找钱,也是赶不上四点钟的用。为慎重起见,还是另想别法吧。他踌躇了一会,走到学校门口,复又回来,还是到会计室门口,徘徊了一阵,复问了问听差,只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乌泰然一想,学校里的会计,是大家的粮食行,照例是不应该出门的。就是出门,也不应该一去几点钟。我若是这学校的校长,纵然不免除他的职务,也要当面申斥他几句。这实在没有法子,只得走出门来,雇了车回去。

    乌泰然是兄弟五人的家,除了各人衣服零用是自备而外,家里房饭用度,却是公摊的。他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妙计,因他大哥收入宽裕点,钱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就由大哥垫出来,然后大家再将款子摊还他。好在他大哥抱定了上当只一回的目的,若是这次垫了款收不回,他就不再垫款了。大家怕回家来吃不着饭,也不敢折他的烂污。这时趁他大哥在家,便向他笑道:“刚才我在咱们粮食行门口过,他们掌柜的找着我说,我们的米钱和面钱,得给他了。”他老大就道:“什么话,我昨天亲自把钱送给他掌柜的手里,怎么今天又和我要钱?”乌泰然一听,不由脸上一红。他哥哥想起来了,将手点着他道:“老五,你是又要请女朋友,没筹着款,打算在我这里想法子吧?”乌泰然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口里说着,他那小黑脸儿一红,可就变成了紫色,便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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