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山看到,很有几分不乐意,然而各坐各的包厢,各听各的曲子,谁也不能干涉谁。正是这样想着,高乐天却来介绍,这才知道这位林一心先生,他是在这里捧一个唱大鼓书的刘贵仙,每日必来,至少是一个包厢,有时还要两个三个的。这天他只带两个朋友来,没法子铺张,坐一个包厢就算了。过了一会,他所捧的大姑娘上台了。早有一个照应台面的,拿了一把扇子,走到包厢口,将扇子轻轻一展,露出了三四折,然后弯着腰低声向林一心道:“三爷今天要听什么?”林一心反着巴掌,向外一挥,皱了眉道:“我今天没有工夫多听,随她便,唱两个就行了。”那人连点着头,连着答应两声是,然后就走开了。梁寒山看台上那两个女子,约莫有二十岁附近,穿了一件极长的葱绿色绸旗衫,前面长发,梳了个歪桃儿配着一脸的胭脂粉。虽然还有几分姿色,却是有点近于俗。看她那样子,将脸绷紧紧的,站在那里唱,可是林一心就像中了魔一般,台上唱一句,就叫一句好。跟他来的那两个朋友也有一阵的附和着。梁寒山虽然觉得讨厌,但是大家花钱,大家听曲子,叫好鼓掌,也是人家的自由,谁又能干涉谁?因此只冷眼看着他,也不说什么。一直等刘贵仙把这只曲子唱完了,换了别个上台来唱,他才停止了叫好,梁寒山以为这可以听上几句了,偏是隔壁包厢里也有两个大个儿,将两只大巴掌高抬过额,像大龙虾伸出两个钳子一般,在空中摇动着,只管一张一合。那嗓子比林一心更大了,破锣似的,呵哇呵哇地叫着好。
梁寒山觉得这落子馆的风味,实在大不如戏馆子那样的环境,这里不讲听,只讲闹。听过两个鼓姬,不能再听了,就对高乐天道:“真对不住,我头痛得厉害,我要回去睡觉,只得先走了一步了。”说着,就要向外走。高乐天要想留他,看他两道眉毛几乎皱到一处,已是十分不堪。这还要留他,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便道:“明天我请你到先农坛去喝茶吧,哪里比较清静。”梁寒山正在要走,随口答应了一声,也就走开回家了。
第十九回 传扇令人怜为花请命 迎门留客坐代父宣劳
到了次日,高乐天吃过了午饭,就跑梁家里来,一直走到书房里,见着寒山笑道:“这样好的天气,在屋子里呆着,多么无聊,走走。”说着拖了梁寒山的手就要让他走。梁寒山笑道:“你拖着我就跑,打算把我拖到哪里去?”高乐天将一个食指点着道:“咦!昨天我们约好了先农坛,怎么你会忘了?”梁寒山道:“天气再好,我没有工夫去玩,也是枉然。”高乐天道:“天气好不好,还另是问题,就是那里柏树林下,新开了一家书场,我捧的人儿,她在那里。今天他们新开张,我在义务上,非去一趟不可。你能不能给我帮忙?同我去争场面?”梁寒山道:“你有的是同志,为什么要来拉我去?”高乐天道:“谁教你昨天晚上答应我的约会呢?去吧去吧!你不肯去,昨天就不应该说,我现在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还是拉了梁寒山那只胳膊,要他起来。梁寒山笑道:“这简直是不讲理了。”也就只得站起身来,和着高乐天一路上先农坛而来。
这个时候,天色正午,这晴朗的日光,由高古的翠柏枝上射来。地上映着那朦胧的树影,由树荫里大道上走,看那四周的新绿树,配着红墙黄瓦的古殿,格外觉得幽雅。在那苍翠的柏树林里,悬着几副长长的茶社布市招,让风一刮,在树荫里微微地展动,给这里的风景,添了不少的韵致。两人不走大道,在柏树林子下穿过,绕着古殿却到那边行人稀少的柏树林子去。这里约莫走有一二十棵古柏去,便遥遥有弦索鼓板之声,穿林而来。梁寒山见林中有一个古树兜子,凶根怒出,有如板凳一般,因笑道:“坐在这里听着就好,何必一定要到大鼓书场上去呢?”高乐天笑道:“那不行,我拉你来,就为的是去捧场。你在这里闹个雅人深致,她怎么会知道?”说时,已是伸出手来。梁寒山站起来笑道:“又该拉了,走吧。”说着,他反是在前面引道。
到了那大鼓书场上,是搭的一所芦席棚子。约莫有二十来副座位,对了一所一丈见方的小唱台。各座位上就不曾坐满。台上两个弹弦子拉胡琴的人,斜坐在方凳上。一个穿绿旗衫梳油辫子的鼓姬,手里敲着两块铜片叮叮噹噹响着。回看棚子外面,柏树森森,凉风由树林里吹来,那一片的响音,在这种空气中传播,很有一种凄凉的意味。
走进了那鼓书棚子,便有茶房上前,引他们到靠里的一副座位上坐着。高乐天刚是坐下,肩膀上却有人连连拍了两下,笑道:“你这时候才来,可晚了。”高乐天回头看时,却是林一心。笑道:“自然我比你来得迟。”林一心就挨在这副座位上坐下,笑道:“我今天只有一个人,正是寂寞得很,咱们大家凑合到一处坐吧。这位没有请教。”他一面坐下,一面向梁寒山脸上看来。高乐天从中一介绍,林一心笑道:“呵!久仰久仰!”立刻伸出手来,向寒山连连地握住紧摇着,梁寒山见他如此客气,也就起了身子向他笑笑。唱台上的鼓姬换过了几个,梁寒山是无所谓的,依然捧了茶杯听着。
高乐天忽然醒悟过来,向林一心道:“俊卿已经唱过去了吗?”他笑着回答道:“早挂过牌子,她今天请假了。”高乐天皱了眉,苦笑了一声。梁寒山笑道:“一定拉我来捧场,现在扑个空,你有何话说?”林一心笑道:“不必懊丧,我来请客,准可以补偿损失。”梁寒山一想,和人家是初次成交的朋友,怎好无缘无故扰人家一餐,正要婉辞推谢,高乐天也就笑着答道:“可以。我想你一定是要介绍刘贵仙、刘贵喜和我们在一处谈谈吗?欢迎欢迎。在什么地方吃饭?”林一心道:“何必还去另找地点?就是这先农坛里面,就有馆子,不问口味好不好,我们先图个凉快。你能不能把素兰也叫了来呢?”高乐天笑道:“你作东,我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将来叫我还礼的时候,我请得起你吃饭,我可给不起车饭钱。”林一心笑道:“在这地方,可不要说这种话。捧得起大鼓娘,难道还给不起她们车饭钱吗?”梁寒山听着就也笑了。高乐天道:“寒山兄,你是没有捧过大鼓,不知道这捧法之冤。和她们在一处吃饭,连师傅带车夫,我们得给六七块钱一位呢。一个是六七块,叫个两三位,你想这应该花多少钱?”梁寒山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幸是不曾把话说了出来,原来还有这样一道周折的。
这时,书场上已收拾过去,人也全散了,林一心便让梁、高二人到附近一家新开的豫菜馆来。梁寒山觉得一定不去,未免太拘执了。只得一路走人那家酒馆柏树底棚下,相率坐着,那林一心屁股一落板凳,左手将右手袖子一捋,右手便向伙计招着道:“来来,给我拿笔砚来。”伙计将笔砚拿来了,他又站起来笑道:“不吧?就在这里,还过什么这个虚套,让我自己把她们叫来得了。”说着就走了,他走了一会子,只见他很高兴地跑了回来,对高、梁二人笑道:“她说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你们等着吧。”于是自搬了两椅子到桌子边,又叫伙计添上两只茶杯,自己在桌上先斟了五杯茶,笑道:“都预备好了,不能说不会伺候差事了。”但是他这样说了,又等了许久,他所要请的人并不见来。他便笑道:“怎么没有来,我去看看。”说着,他二次起身,向对过书棚去了。这次去得时间很短,不多一会,便老远地摇着手。一头钻进棚来,笑着向梁高二人点头道:“快来了,快来了,女子们总是蘑菇的,她们有她们的事情,你要有事相烦她,她真忙得厉害,可是仔细说出来,又是不值一个大钱的事。”梁、高二人本无见他所捧者之必要,自不在心上,又很等了一会,林一心脸上,不免泛着一点红色了,他便诧异着道:“怪啊!等了如此之久,她还会不来,不能吧……我们约会得好好儿的。”他说时,抬头望了一望棚外的天,人已站起来走出棚外,似乎他说了一句岂有此理。不过声音很低,为时极短,一刹那间,他已走远了。这第三次,他可去得极久,约莫有半个钟头,他才回来,远远地看去,果然他身后随着有两个艳装的女子。
林一心走进棚来,将手绢擦着头上的汗,笑道:“真不是个玩意,简直是三顾茅庐了。”说着话时,那两个女子已经进来,虽然远望还有几分姿色,只是满脸上的脂粉,也不少讨厌之处。梁寒山以为她虽不是卖笑生涯,而实际上妓女所当做的事,她们也未尝不做,那么,在她们见着客人之时,可就应当和颜悦色的先寒暄上几句。不料她们跟着林一心来时已经是走得很慢,及至进了棚,可就大刺刺地一步迈不了三寸,只把眼睛向着梁、高二人望了一望,却没有怎样招呼。林一心倒笑嘻嘻地给介绍道:“这是刘贵仙姑娘,这是刘贵喜姑娘。”说着话时,却用手指着高、梁二人:“这是高先生梁先生。”贵仙贵喜听了,这才和高梁二人微微点了个头。高、梁二人都还只有二十多岁,总不失为青春时代,纵不受人欢迎,也不至于惹人讨厌,而况以现在的资格来论,却是花钱的大爷。不料这位大姑娘,却是如此之大模大样,毫不在乎。高乐天是常捧大鼓的,知道她们的脾气,却也无所谓,梁寒山向来不曾和这些人来去,看了这种样子,就有些不大舒服,也偏过头来和高乐天说话,不理会那两个大鼓娘。
说了几句,回头看时,她们已经在林一心所预定的椅子上坐下了。那贵仙年纪大些,虽在剪发盛行的年头儿,犹自梳着一条乌油轻松的辫子。长长的旗衫,长长袖子,手里拿了一柄牙骨扇子,却不张开,只是左手轻轻地拿着打右掌的掌心。偶然一回头和梁寒山四目相射,却笑了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她几个白牙齿来。
梁寒山看了她这样子,觉得一句话不说,未免有些不对,便笑问道:“你二位相隔几岁呢?看去是姐姐妹妹,都差不多呀。”他这样说了,自己觉得无中生有说这样一句,也是很无聊的,不过要不说这一句,凭空这样对她笑一笑,那就更是无聊了。他说了这一句,以为总可引起刘贵仙的话来,然后才不至于寂寞。不料贵仙笑了一笑,两只手慢慢地将扇子展开,招了几招,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了两个字道:“是吗?”梁寒山心里想着,凭你那一点子色艺,何至于就骄傲到这般田地。若说不是骄傲,是她赋性沉默,然而看她这种装饰,以及她的职业,也不是沉默的人物。于是生了一番厌烦之心,也就不和她说话。高乐天见他脸上忽然变了一个状态,只拿了一个指头,将桌上泼的剩茶画字,画了一个,又画一个,心里就猜想到了一大半。于是就引着他说话,以解他的寂寞。梁寒山心里,终究是不痛快,匆匆地把这一餐饭吃完了,就告辞地走去。高乐天和他是同来的,也只好和他一路的走。
梁寒山在路上问高乐天道:“这两个大鼓娘,怎么和两个蜡人似的,为着什么呢?为的我们是两个穷酸吗?”高乐天笑道:“冤枉冤枉,她们够得上搭什么架子,干脆是怯场,像她两个人,还是常出来走走的,你说话她答不上来,她还能够懂,若是其他的人,相隔极远,你说东来,她以为是西,那才无味呢。”梁寒山笑道:“虽然如此,我是不想和她再会面的了。”高乐天知道他受了不少的刺激,就不再说了。偏是事有凑巧,只隔了一日的工夫,有一位朋友的家里,却也到了二三十位客。酒席之外,以助来宾余兴的,恰是一班大鼓书,一间敞厅外面接着寿棚,来的那些大姑娘,就在寿棚里几张客座上坐着,这里最容易令人注意的,便是那刘氏姊妹,也侧着身子坐在人丛里。却不住地用眼光来射到敞厅里的来宾上。偏是这些来宾里,有了高乐天,也有了林一心。高乐天悄悄地走到梁寒山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几下道:“怎么样,感到不痛快吗?昨天你说不和她们见面,今天是整大群地会着她们了。”梁寒山道:“讨厌倒是讨厌,所幸今天和她们不会发生丝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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