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爱青望着他,先是抿嘴笑,然后才道:“像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大概是吃过午饭,慢慢地走。在下午三点以后,五点以前,准在北诲。要阴凉一点,大概我们还是在五龙亭。不过在第几个亭子我们现在不能说得那样一定。贾先生您都听清楚了没有?”贾叔遥笑道:“明白明白,薛老板倒是有做东劝和的意思呢。其实不是我不见她,见了面,不好说什么,倒怪难为情的。”薛爱青道:“我是给您一个信儿,至于您有工夫去没工夫去,那在乎您自己。可是这话,我也不会先对她说的。”贾叔遥笑道:“很好……”就只说了这很好两个字,要想说别的,一时却说不上。薛爱青笑道:“那么,找着一个会东的人了。”贾叔遥又是一笑。因无什么话可说,坐了一会,就起身走了。
在他当时,觉得薛爱青是笑话,就不必认真,她说约金飞霞到北海去,就让她去约,到了那日,失信不失信,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出了薛家的门,同时就丢了薛家所听到的话。到了第三日,这天的天气却是十分的好,黎明的时候,下过一阵大雨,不久太阳出山,满天乌云尽散,温度不是那样暴躁,空气非常和润。由家里坐车到书局子里,经过长安街,一点飞尘也没有,马路旁的树木经雨洗过,绿绸子似的青,让阳光一蒸,还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在这时候,看见路上那些轻装楚楚的男女,便觉得他或她今天都是趁着好天气出来游历的。自己也就游兴勃勃。及至到了书局子里去,将做事写字台边的铁纱窗打开,对着院子里几株槐树枣树,和地上一片长短不齐的青草,就是一点花朵没有,也觉好看。恰是一阵风从树间吹到窗子洞里来,风是又香又凉,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不觉手上拿着笔出了神,不曾放下去,眼睛只管望着绿树外的青天。
忽然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道:“窗明几净,日朗风清,大概想到了什么好文章吧?”贾叔遥回头一看,见梁寒山将手抚着在他肩上,因笑道:“文章可没有想到。天气这样好,我想在家里绞脑子很可惜,应该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散步散步才不辜负这天。”梁寒山道:“我也觉得今天的天气太好,到哪里去玩玩呢?”贾叔遥道:“北海如何?”他心里想着老早就答应介绍他见一见薛爱青,今天可是个机会了。可是说出之后,又感到于自己有所未便,倒为起难来。又依然望着窗外,在出神之中,答这话的声音,可是极低。梁寒山道:“为什么怕说得,我也很同意啊!赶快把事情弄完,我们就走吧!”贾叔遥见他也说去,心里为之一快,马上就加劲工作起来。把事情完全作了,还只有三点半钟。一回头看梁寒山还在低头写字,因道:“时候是来得及,到了北海也不过四点钟罢了。”梁寒山道:“你从来完事没有如此地快,今天完全是北海之神打的吗啡针。”这一说两人都笑起来了。于是马上出门,就向北海来。
湖里的水,正涨得满满的,那出水面漂着的新荷叶,陪着几只零落的野鸭,在日光罩下的白色波纹里颠动,却很有意思。梁寒山道:“太阳还不十分晒人,我们先沿着水岸走,不到树林子里去,好吗?”贾叔遥是无不同意的,两人由南向北,沿着湖岸走。那湖里的水,在新雨之后,没有一点浮尘,整个湖面的水起了花纹,只是荡漾不已。同时,水底里的晴天白云,也在微微颠簸。梁寒山道:“这种景致,的确看得心旷神怡,我们慢慢走吧。”于是二人沿着水旁的一条走道,只管一步一步地走。因为两人都在玩赏景,只管走路,却没有说话。道路并不很直,正走到凹进来的所在,便看见到凸出去的一角。这角上恰有一丛树,两人依着一丛树,向外张望。忽听得有一片唧唧哝哝之声,不觉得都定了神,听着说什么?
仔细听时,却是两人说话。一个说:“我要走了,我总怕碰到人,你摸着我心口,还乱跳呢。”又一个道:“青天白日,在这里坐,就是碰到人也不要紧。”梁寒山和贾叔遥相视而笑,于是退了一退,将脚步走得放重些,然后才走了过去。到了近处看时,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坐在一张露椅上,低了头在那里抚弄一把绿绸伞。水边另站了一个黄脸西装男子,约莫有三十多岁。那男子正在远远地看着琼岛白塔上一抹斜照。
梁寒山在远处也正要看他们,及至走近,连忙就偏着头过去了。那女孩子低了头却是未曾看到。走过来了许多路,贾叔遥笑道:“这真岂有此理。人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倒先害起臊来。”梁寒山道:“你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是我认得的,我怕人家难为情,所以我抢着走开。”贾叔遥道:“现在的女子,真比男子要懂事多少倍。刚才那位小姐,也不过十五岁罢了,就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这里情话了。但是我觉得有点不平等,不知那位小姐是用意何在?”梁寒山笑道:“我觉得你的话,对于两性问题,有点不彻底。你要知道,女子所以情窦早开,是因为年轻的男子去引诱她。若是同她年纪相等的男子,手段实力,都没有引诱的资格,怎么样能够结合起来呢?你因为看到最年轻的女子和年轻的男子在一处,以为女子比男子懂事多少倍,其实那正相反。正因为她不懂事,才有这不平等结合呢。我看世界上的女子,可以分作四种。一种为金钱而牺牲。一种为虚荣而牺牲。一种也不为金钱,也不为虚荣,却是为男子手段所笼罩。此外,不过有极少数的女子,是能照着她自己的意思谈恋爱罢了。”贾叔遥摇了摇头道:“你还算不懂得,只有一二两项是对的。这因为人生在世,都无非是求名求利,女子若没有职业,自然把身子去换金钱。女子若没有技能,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所以又把身子去换虚荣。此外你所举的第三种,无论男子什么手段,不外乎名与利,中了男子的手段,她就是为名为利。又你举的第四种,说她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恋爱。她又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求名与求利,所以你说的四种人,其实是两种人。”梁寒山道:“不然吧?社会上有许多女子花钱和戏子谈恋爱的。又有许多小姐,跟着仆人偷跑的。这是为名为利么?”这一反问,把贾叔遥逼得无可再驳了,便笑道:“那也是有的,不过是例外。”梁寒山道:“例外只有一个,两个例外,就应该算是一种。据我个人的经验来谈,大概女子们第一需要的是金钱。第二需要的是虚荣。若是有了以上两项的一项,再要一项,比平常人自然又容易一点。那么,她们对于恋爱上可以纯洁一点了。设若以上两项,一样都没有,就不容易上爱情之路的。”贾叔遥笑道:“我们两人,今天在这没有人的北海,尽量地侮辱女性。设若在什么交际公开的地方,说了这些话,你猜会怎么样?恐怕有人报告到女子联合会去,要我们的好看吧?”梁寒山道:“我不过是一种理论,多少还说有谈爱情的女子。可是你倒一针见血,说定了女子无非为着金钱和虚荣哩。不过你说的话,我倒又可以原谅你,因为你是受过一种刺激的,说这话,正是一种反响。”
贾叔遥更不说什么了,依然是微笑说着话,走路就不嫌远,不知不觉就由东岸走到了北岸。贾叔遥记着薛爱青的话,她和飞霞都在这里,所以老远的,就在路两头张望,看看可有她两个人。
可是一直将五龙亭五个亭子都走过去了,两个人之中,一个人也不曾看见。心想她或者是有事在南岸耽误了,这时还未曾来到北岸,便和梁寒山道:“现在时候尚早,你我不必就坐下来喝茶,还是由这里走回去溜达溜达吧?这地方走道,很有意思,我们还是走一走。”梁寒山道:“由这边老远地走了来,你还觉得没有走够吗?”贾叔遥笑道:“这好的路,多走一回,又何妨呢?”梁寒山并不知其命意所在,以为他果然爱水边树荫下的路,也就转身慢慢和他走了回去。把一道北岸,走尽了头,就站着不动,背了手站在树下望着一湖水景,不觉出了神,梁寒山道:“我们还是走到五龙亭去找个坐位吧。”贾叔遥点了点头道:“也只好如此。”梁寒山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很有些无可奈何似的。”贾叔遥觉得自己言语出口失于检点,便吞了一吞。于是二人,依然走到五龙亭,找着桥头上放的一副座位坐了,这里倒是东南西北,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
贾叔遥在这儿坐了许久,哪里曾见薛爱青金飞霞的踪影?因见太阳更是西沉了,便道:“我要回去了,你怎么样?”梁寒山道:“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坐一会?”贾叔遥道:“也坐得时候不少了。而且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回去一趟。”梁寒山见他很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不愿在这里久坐,当然有他的原故,也不拦阻他,便道:“你既有事,请便,我还是在这里坐一会。”贾叔遥道:“一个人不嫌寂寞吗?”梁寒山道:“我一个人出来玩很是常事。我觉得一个人玩,也有一个人玩的好处。”贾叔遥本觉得邀了人家同来,不和人家同走,是对不住人,既是他这样说,倒不必客气,就先走了。
梁寒山坐在一弯石桥上,喝过了一壶茶,呆呆地望了那一片湖光,猛然间一想,这又何必一定坐在这里?沿着岸,走一会坐一会,不比较有趣些吗?于是付了茶资,沿岸而行。由北岸又走到东岸,临水一个石码头上。只见聚着一丛男女,也有坐的,也有站的,也有拿了小照相机子,左一比右一比的,嘻嘻哈哈,老远就听到他们的笑语风生。看那样子,分明是一群男女同学。梁寒山一想,现在的大学生,比五年前的大学生,真是安稳得多了。燕侣莺俦,尽正正堂堂的联合起来,这样一放开,给人间添了多少的有情眷属。不过据自己所知道的,自从社交公开以后,不免有许多男子的恋慕,上了人家的欺骗。就像这一群人中,大家都是那样快乐。果然能结为圆满婚姻的,当然是有,但是谁能保证个个如此?心里这样想着,身边有一张露椅,就挨身坐下,远远地且看那些人找些什么乐趣,坐了许久,看那些人,虽然是彼此聚在一处,然而隐隐之中,似乎总有一个男子依着一个固定的女子,这里评自然分出亲疏界限来。
离着这般人,约莫有一二丈路,那里也有一张露椅。椅上有个女郎,侧身而坐,手上拿了一柄七寸小扇子,有时招了两招,有时又将扇子放到鼻子下,掩了嘴唇。梁寒山看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张梅仙。她居然和这么些人在一处,却是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因为每次信札往还,她都表示愿离群独处,避开无味的应酬的。不过她虽然和那些人在一处,究竟有些不同,却没有和那些人一样,跳跃嬉笑。心想且不要惊动她,看她究竟如何。于是转过身子去,只是斜着看了这边。约莫有半个钟头,那一群人,也不知有了什么新决议,大家哄的一阵,就向前面走了。张梅仙却是坐在露椅上,有点不大愿走的样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手扶着椅子靠背,却沉吟了一会子。看那情形,却似乎不赞成那些所举行的什么游艺。她正如此沉吟着,过来两个女郎,带说带笑,拉着她就走,于是她也笑着跟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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