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秀云心里巴不得她如此说,却站着发愣,似乎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的样子。薛爱青道:“自己有事,当然去办自己的事,难道为吃了一餐便饭,把正经事都得耽误了才痛快不成?”夏秀云道:“倒不是为这个你说有一句话要和我说,我没有听到,心里老是不安的,你能不能先把话告诉我。”薛爱青道:“这话很长呢。等你没有事的时候,我再慢慢地把话告诉你。若是不走,我有话还不告诉你呢。”夏秀云听了这话,就放大了胆,告诉回王小仙家来。
王小仙听到汽车响,早就迎了出来。夏秀云刚一下车,王小仙就两手一伸,作拦阻之状,口里连道:“你快回去吧。车钱我给你开发就是了。”夏秀云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没见识,又有什么事,忸得这个样儿?”王小仙将他拉到身边轻轻地对着他耳朵边说道:“你家派人来找你,说是老婶娘有事和你说呢。若是知道并不在我这里,是打我这里汽车走的,还说我和你串通一气,我是吃不了兜着走呢。”一面说,一面就把他向着阶下推。
夏秀云的母亲,最是厉害,平常管得儿子最是严谨。夏秀云一听是母亲派人来叫,也不敢再耽误,匆匆忙忙地走回家去。到了家里,直就去见他母亲夏大奶奶。夏大奶奶,身边又坐着夏秀云的老乳母魏奶妈。夏大奶奶板着一张黄瘦似的枯蜡脸儿,像丧门神的样子,翻着一双吊角眼望了夏秀云。那乳母却像大母猪似的胖,单提那个大肚子,就活像胸面前挺着一卷大棉絮。她正坐的是一把小围椅,满身的肉,都由椅靠子上挤了出来。不过她身虽是如此肥胖,头却比平常的人,还要小一点。因此外人见着她,都称呼她为兔儿奶奶。兔儿奶奶自己虽是这样的肥,可是她奶着夏秀云兄弟,都刚健婀娜,一个是青衣,一个是花旦。夏家念她奶得孩子好,所以夏氏弟兄都娶妻生子了,还留着她在家里做活。
这时夏大奶奶望着夏秀云有生气的样子,兔儿奶奶便将一双肉泡眼,先笑成一条缝,然后将脸泡上那块肥肉一缩,笑道:“大奶奶有话要和你商量呢。大爷,就是有这样的大爷脾气,无论到哪儿去,只要有乐子,就会把正事忘了。”夏秀云道:“我哪是玩?林总长今天下午由天津来了,刚才他由王家门口经过,下车坐了一会。人家老远的来了,见了面,我能不到人家坐一会吗?”
夏大奶奶原是满脸都带有几分怒色,一听到林总长三个字,那怒色不由得慢慢淡下去,及至把话听完了,连忙问道:“林总长还在王家吗?怎么不到我们家来呢?林总长这人真好说话,有几句好话说着,他就软了的。别是小仙这孩子使鬼,不让他上这儿来吧?照说是不能够的。他总是帮着你的忙,没有说过一个不好字儿,不能说是他现在不作官了,就不管你的事了。”夏秀云道:“人家是有公事来的,听说今天晚上,又要回天津去呢。刚才到王家去是因为他车打王家门口过,停了车子下来坐坐,他哪里有工夫到我们这儿来坐呢。听说他待一会就要走,我倒是想到车站上去送他一送,可是今天太够忙了。”夏大奶奶道:“白天一点儿事没有,谁让你那样忙?这会子真有事了,你倒又嫌累不去。”夏秀云道:“知道车夫在不在家呢?”夏大奶奶道:“你真随便,你是全不在乎,大财神爷让人家抢了去了,也是活该。”兔儿奶奶就接嘴道:“是呀!别说你了。就是我真也得了林总长不少的恩典,他要让我见面,我就真愿给他磕一个。我瞧着这齐齐整整的屋子和你那亮光光的汽车,我就想林总长人真不错。咱们总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夏秀云一想,这事情算办得成熟了,用不着再废话,便道:“现在快要到时候了,既是那么着我这就得去。”于是就吩咐汽车夫开车,直待他上了汽车,然后才告诉他们是到薛爱青家里去。
这一回来,薛爱青却是出于意料以外的。夏秀云走到上房门外,正听到薛爱芳道:“小夏儿真点大爷脾气。刚才自己车没来,还另外雇了汽车来,坐一趟洋车,也不要什么紧呀!大老板到底是大老板。”夏秀云就在外面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回是自己车来的,算不算大爷脾气呢?”薛氏姊妹一同哟了一声,一齐向外看。夏秀云笑道:“我并不是非坐汽车不行,因为赶着到这儿来,怕是坐洋车慢了。这是我够朋友,怎么算是大爷脾气呢?”薛爱青笑道:“真是凑巧,一提到你,你就来了,幸亏是没有骂你,若是骂了你,那可糟糕了。”夏秀云道:“那也没有什么糟糕,我是最爱挨骂的人,若是老有你们骂我,我倒乐了。”薛爱芳道:“姐姐,咱们别依他,他说要咱们骂才好,他意思是说打是疼骂是爱呢。”薛爱青抿嘴一笑道:“谁有哪么些个工夫,和他说那些废话。”于是大家就一阵笑。薛爱芳见他今日一天,连来三次,必有所谓,大家坐在一处,显着不合适,因此借个原故,就避开去了。
薛爱青瞧了夏秀云一眼,笑道:“你怎么回事?来了又要去,去了又要来。”夏秀云道:“我本来打算不来的了。可是你对我说,还有一句话要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话要对我说,你不对我说明,我心里怪难受的。”薛爱青瞧着他半晌,才问道:“你以为我有一句什么话要和你说呢?”夏秀云道:“就因为是我不明白,我才来问你,我要知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我就不来问了。”薛爱青微笑了一笑,然后才道:“这话说得是很有理,我驳你不倒。可是我猜你心里,一定以为我有句什么要紧的和你说,所以你等着我的回话。其实……”薛爱青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然后才道:“其实是一句不相干的话,现在事情过去了,我也懒得说了。”夏秀云道:“你不是说,回头再对我说吗?我总算不敢失信。”薛爱青道:“这样说,你是说我失信了。”夏秀云笑道:“我决不敢那样说,不过我这人对朋友有点死心眼儿,你说着什么,我就信什么。现在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就不必说了。”薛爱青想了一想,微笑道:“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过两天瞧瞧,能告诉你就告诉你,不能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你等着吧。今天你坐着两辆车,跑来了三趟,也真够累的了,坐着休息休息吧。”夏秀云果然就靠着沙发坐下,头靠了椅背,一个劲不住地微笑。薛爱青道:“你又该走了吧。你不是又有什么约会吗?”夏秀云摇着头道:“不。我今天晚上什么事都没有了,预备来谈个三点钟四点钟的。”薛爱青笑道:“照你这样一说,我成了开废话公司的了。”说毕,格格格地一笑。夏秀云道:“我就记得这样一句话。酒逢知己千言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废话不废话,原是没有一定的。”薛爱青道:“你哪里听来的这两句文章,我只听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没听说千言少的。”夏秀云道:“我真恨从前没有读书,现在遇到要谈字的地方,都透着困难。你肚子比我宽得多了,要不,我就拜你做老师吧。”薛爱青道:“说着说着,又讨我的便宜来了。”夏秀云道:“拜你做老师,怎么倒是讨便宜?”薛爱青将头一伸,向他点了两点,笑道:“你不要装傻了。你想想那得意缘的戏里试试看,是谁拜谁做老师呢。你就常露这一出戏,在这里安下了机关,占我的便宜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夏秀云经她一提,倒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我真没有想到,可是真这一说,连我也觉得是有点讨你的便宜。其实一个人真有那么一个好太太,拜她做老师真也值。”薛爱青道:“说你占便宜,你索性倒敞开来说了。”夏秀云被她封住了门,话就不好向下说,便躺着微笑。
薛爱青向门外望了一望,微笑道:“今天有一桩事对不住你,一直到吃过了晚饭以后,我才明白。”夏秀云愕然道:“你这话我不明白,你有什么事对不住我呢?”薛爱青笑道:“你这人太爱一点面子。今天上印度洋行买料子去,不是为你自己要做行头,赶着去买么?到我家来的时候,你的汽车夫又不明白,把你自己的料子,和着送我的料子,一齐送了进来。我们家里人都糊涂,也不问问,就一块收下来了。你明知他们错了,想着要说不是的,一来怕我们不好意思;二来也嫌自己寒碜。所以索性充一个大方,全送我了。你说对不对?”夏秀云道:“不是那样的,你猜错了。那点东西算什么?交朋友在乎此吗?”薛爱青笑道:“我说你这人爱虚面子不是?”她说这话的意思是说的夏秀云让人识破了,还不肯认。夏秀云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了,以为她指着刚才那点东西算什么几个字说的。因笑道:“你瞧着吧!我虽然爱虚面子,有时候也会是爱实面子的。”他说了这句话,就不再提了。薛爱青本是批评他的话,他自己既然不提,当然也不便和他说什么,这一场交涉,就此过去了。
当晚夏秀云在薛家谈天,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方才回去。临去的时候,再三约定薛爱青明日在家里等他的电话,明天有要紧的话和她说。薛爱青料着他所说要紧的事,也无非是天天这一套,也就不把来挂在心上。到了次日正午的时候,夏秀云果然有一个电话来,他说有一样东西,要拿来看看,教薛爱青无论如何不要出门,总等着他。薛爱青因他说得很慎重,就坚决地答应了,无论如何不出门,等到天黑,也不走开。夏秀云笑着说,决不让你白等的。于是笑着挂上电话了。在通电话以后,约莫有两个钟头,夏秀云果然来了。
他笑嘻嘻地走进门,手可插在插兜里。薛爱青道:“你不用说话,我先猜一猜看,你这袋里又带了什么玩意儿来了吧。”夏秀云道:“带是带了一样东西来了,可不是玩意儿。”说着手向外一伸,拿着一个很精致的洋瓷印花扁匣,约莫有成寸见方大小。薛爱青道:“这是什么呢?”夏秀云道:“你瞧吧,西洋玩意儿。”一伸手将那扁匣子打开,里面又另是一个紫海绒的匣子,紧紧地被套着。取出这个紫绒匣子来,再一打开,里面又是翡翠也似的绿绒里子,正中亮晶晶地嵌着小蚕豆似一粒钻石,拿起看时,这钻石在一只白金戒指上。
薛爱青自从走红以来,什么珠宝,都也看过。像这样的钻石,明友之中,竟没有见人戴过,真是可爱,托在手上,不住展玩了一番。夏秀云道:“你看这东西怎么样?”薛爱青道:“这样大的钻石作戒指正好。既不寒碜,也没有笨像。”夏秀云道:“既然是这样说,大概你也很赞成了,我索性让你看上一看。”于是又伸手到衣兜里,再掏出一个锦匣子来,那个匣子,正是和刚才掏出来,差不多大小。打开来,也是装着一粒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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