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爱仁在大门外台阶下,却连连对他招手道:“仲先生,仲先生!”仲启圣见她那种慌忙的样子,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只得喊住了车子,从车子上走下来,问萨爱仁有什么事。萨爱仁站在仲启圣当面,咬了牙,低头想了一想,微笑道:“没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仲启圣见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又回身要上车,萨爱仁情不自禁的,却伸手扯了一扯仲启圣的衣襟,低声问道:“今天下午,仲先生在贵社吗?”仲启圣道:“今天下午不在家,因为有个约会呢。”萨爱仁道:“有个约会吗?几点钟到几点钟?”仲启圣道:“自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萨爱仁笑道:“没有这样长的聚会。”仲启圣道:“并不是光吃酒,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哩。”萨爱仁道:“明天下午,我再来拜访你吧。”仲启圣随便点了个头,自上车回去了。
一走进编辑部,有位同人甄伍德,正斜靠了躺背椅子上,撅着短胡想心事,他一见仲启圣便笑道:“嘿!你那位爱人,今天连打三四个电话来找你,你到哪里去了。我接的电话冒充你,她不肯信。”说时,连撅着短胡子道:“我非把这个取消不可了。”仲启圣正忙着要做事,他这样说了,也并没有去理会。这天过了,次日萨爱仁的什么约会,却也没有留心,一早有事,就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萨爱仁就打了一个电话来。
甄伍德正在家里无事,要找一个什么事开心。听了电话铃响,便抢着来接电话。一听是女子的声音,便极力将声音放低道:“我启圣啦,你哪一位?”萨爱仁并没有料到有人走来就冒充,因笑道:“我是爱仁,你这时候能在家多等一等吗?我就来。”甄伍德连说决计等,决计等。萨爱仁听这口音,却有点不像仲启圣说话,正想追问几句话时,那边的电话,又挂上了,好在九州报社是常去的,就是碰了一个钉子,也没有多大关系。也就不怎样疑惑,马上就由公寓门口雇了车子,一直到九州报社来。到了编辑部里,这是上午,当然寂然无人。走到仲启圣的卧室外,见门是虚掩着。将门一推伸头一望,屋子里也是没有人。横摆下一张写字桌上,一管铜镇尺,却压了一张字条在下面。萨爱仁心里一动,便走进房来,伏在桌上将字条一看,只见那字条写着碗口大的字,是:
电话悉。我有事,不能久等。社中说话亦不便。如有事相商,今晚六时,在陶然亭外候我。余面详。
萨爱仁一见,一喜之下,那一颗心几乎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这字条上没写明谁给谁的,照口气说,当然是为了我留下之约了。她又怕这字条让别人看见,有些不大好,连忙将字条一抓,揣在身上收起,轻轻悄悄地就出了报社,依然回寓了。心里想着,这人的行动,也是奇怪。男女朋友,大大方方地谈话,要什么紧?为什么要我晚上跑到陶然亭去。莫不是他另有什么用意?嗳!真是一个傻瓜。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笑。这也就不必出门了,一个人回公寓,先且休息休息,到了晚上六点钟,换了衣裙,就叫茶房雇辆车到陶然亭。
茶房雇了许久回来说,这时候了,拉车的都不肯到那儿去。说是路又远又黑,回来又没有回头生意,都不愿去。要不然,您可以雇车到南横街。那儿到陶然亭路不远,雇车容易些,您先坐到南横街,到了南横街再换车罢。萨爱仁虽有些不愿意,然而实在雇不到车,也是无法,这也只好先坐了车到南横街再说。坐上车子,出了胡同,街上的电灯,已经都亮上了。心里一想,陶然亭是去过一回的,那地方荒僻得很,现在就是这样晚了,若是到了那里,岂不完全是黑夜了。一个女子,黑夜跑到那种地方,怕有一种危险吧?但是转身一想,若是不去的话,便是自己失了约。屡次三番,要约仲启圣谈谈,都不能够。好容易今天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倒又不去,连自己也对不住了。陶然亭那里虽然荒僻一点,也是有人家的所在,难道那里的人,晚上就不出门吗?他们既然可以出门,我当然也可以去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于是就让车子拉到了南横街。
在南横街下车之后,站着一望恰是十字街口。东西两头,零零落落,还有几盏如早星的电灯。由南看去,乃是一条冷胡同,黑洞洞的,并没有灯,由此向前,好像越上前,越开阔,是荒野的地方。一面付着车钱,一面踌躇起来,若是就由这里向南,未免太可怕了。正在怔着。恰好这个时候,却有一辆人力车拉到面前来,便问要车吗?萨爱仁道:“陶然亭多少钱?”车夫道:“你是上陶然亭吗?”萨爱仁顿了一顿道:“我家就住在那儿。”车夫道:“不错,前两天有人搬到庙里去住,那就是您府上,怪不得了。要不然,这时候,谁到那儿去?天怪黑,又没有回头生意,你给两毛钱吧。”萨爱仁不知由此往陶然亭,还有多少路,看这车夫,脸上撑起两方高颧骨,满腮斑白的短桩胡子,分明是个老人家,比较可靠一点,也就不和他讲价,就依了他道:“就给两毛钱,你拉快一点吧。”
坐上车去,车夫扶起把来,正向这一条胡同里,直拉将走。斜斜地拐了一个弯,已经不见一点点灯光,胡同两边的矮屋,散了开来,有一家,没一家,已经成了不成片段的敞地。又过去一点,索性一家人家也没有了。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抬头一看天上,也不过四五颗星,在半空里一闪一闪,正看着它闪动时,忽然又不见了,别的地方,倒同时冒出一丛很小很小的星来,不觉失声道:“今天怎么这样黑?”一言未了,迎面吹来一阵冷风,身上如凉水浇了一般,不由得两只手合抱胸前,紧紧地捧着。在这时候,恰有几点冰凉的东西,打在脸上,萨爱仁道:“哟呀!怎么办?下雨了,有雨布没有?”车夫一面拉着车,一面喘气道,“太太……我没有打算今天下雨,我没带雨布。前面更没有躲雨的地方,要不,我拉您回去?”萨爱仁道:“既然拉到这里,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快一点拉吧。”
车夫听说,依然还是喘着气,一步一步地向前拉去,那迎面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得更紧了。风里的雨点子,也比以前更密,不断地打在脸上和手背上。车子已经拉到了南下洼子,那芦苇地里芦苇桩子,让风刮得息息瑟瑟地作响。向前一望,一片黑沉沉的大地,其中常杂些高低不齐,一丛一丛的黑影子,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在地下只管颤动。心里本想问车夫一声,那是什么?可是又怕问出来了,车夫落井下石,更要来恐吓劫持,便坐在车上咳嗽个不止,心里就也跟着忐忑,跳个不了。这车子一步一步向前拉,拉得和黑影慢慢相近,及至定睛看时,原来是人家坟基上的小柏树,树底下,隆然高起两个坟堆,堆前有一块短石碑,远望着,俨然是一个人蹲在那里一样,莫不是坟墓里的鬼出来了?正想着,又是一阵风,挟着地下的沙土,就那坟边打了一个胡旋,向车子上,直扑过来。
萨爱仁毛骨悚然,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车子正对着风向前拉,忽觉得萨爱仁大嚷一声,吓了一跳,几乎把车子仰得翻过来。连忙回过头来问道:“太太,你这是怎么了?”萨爱仁这时全副的精神,分作两半,一半是怕鬼,一半是喜欢要得着爱人谈天。车夫虽然叫了她两声太太,她也并不为这个注意。因问道:“这里到陶然亭,还有多少路?”车夫道:“现在也不过走了一半,您要是回去还不迟。若是再向前走,遇到了大雨,可没有办法。”萨爱仁道:“你这人怎么了?我花了钱坐车,我说要到哪里,你就得拉我到哪里,遇着雨遇不着雨,你就别管了。”车夫因她如此说,扶起把来又向前飞跑。跑不了多远,又遇着一所古冢,古冢之外,有一块长方形的东西,摆在地上,很像是一口未曾掩埋的棺材。萨爱仁也不敢仔细去看了,坐在车上只闭着双眼。但是这一条路,左右前后,不断的都是坟墓,睁开眼来,便可以看见。加上半空里的雨点,又慢慢密起来,打在身上,由湿成了一小块湿成了一大块,外面这件薄棉袄差不多都湿透过去了。车子刚刚拉过鹦鹉冢,早又哗啦啦一声,下来一阵急雨,淋得人体无完肤。所幸这就到了陶然亭大门外,萨爱仁也来不及给车钱了,操着了两只手就顺着台阶向上飞跑,在大门洞子站着。车夫以为忘了给钱了一面嚷着,一面追了上来。她匆忙着付了车钱,车子拉走,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陶然亭的古庙门里,向来有一条大恶狗,平常来了客人也就是乱吠。现在风雨横天,又有人乱嚷,怎样不急,早已隔在里面大吠起来。这庙里的南屋,新进驻了一队兵,听到犬声大作,就打开庙门来看。见一个妇人,操手靠在大门洞里,台阶下面,有一辆人力车,在风雨里拉着走了。因问道:“这般时候,你到这儿来作什么的?”萨爱仁见一个穿制服的人,手上拿了一盏玻璃灯,向自己一照,知道他不免要干涉。答道:“我是新闻记者。”兵道:“新闻记者?陶然亭出了什么无头命案,要你这女访员来访?”萨爱仁道:“我是来逛逛的。”那兵大笑道:“黑漆漆来逛什么?来逛南下洼子的夜市吗?”萨爱仁道:“我逛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这样追着问干什么?”她说这话时,已是冷气侵心,两手捧胸脯,哆嗦个不住。兵看了她这情形,便道:“我看你满身都是水,你走了进来吧。”萨爱仁道:“我不进去,我要站在这里等人。”兵道:“你等谁?”萨爱仁道:“我说了,我的事,与你毫不相干,你老要追问干什么?”他们正这样交涉时,把其余的兵和庙里的和尚,都惊动了。萨爱仁受不住檐下的冷风吹袭,也走到大门以内来。大家团团将她围住,见她淋得落水鸡似的,头发纷披到脸上,实在难看。
这里的人,十之七八,就都认她是疯子。一面让她到厨房里去,让她一人在灶前烘衣服。一面打了电话到附近的警察区里,说这里来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女子,请派一个人来查问查问。区里得了这个电话,立刻派了一名巡长,两名警士,一路到陶然亭来。警士见了萨爱仁,便问她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的?萨爱仁一看警察来了,知道这事情已经闹大。待要不理会,他们真把人带到区里去,那也是件麻烦事。只得直说出来,是九州日报的仲先生约在这里会面。若是你们要交涉,我不会他,我就回去了。
警士问来问去,居然问到了一个实的人,便道:“既是有人约你来此的,那更好,我们这就打电话问他去。”于是一个电话就通到九州日报。
仲启圣这时刚刚回社来用晚饭。听差说是陶然亭有人找仲先生说话,心里好生奇怪。陶然亭那地方自从初到北京,为了慕访名胜,去过一次而外,以后总没有到那里去过,那地方哪里还会有人打电话来找我,心里纳着闷。一接电话,却是女子的声音着道:“我是爱仁啦,你不是约着六点钟在这里会面吗?我一个人冒着雨,从坟堆里跑到这里来,你怎么还在家里待着?现在这里的军警,把我当犯人一样,团团围住,你快来吧。要不然,他们会把我带区呢。”
仲启圣一听,心里吓了大跳,便道:“你不要胡闹,我几时约你上陶然亭的?”萨爱仁道:“怎么没有呢?今天上午,我到你报社里去,你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叫我在陶然亭等你。这张字条,我还留着在身边呢。”仲启圣想,现在且不必问她去的原因,先把她弄回来要紧。就对她道:“好吧,我就来,请一位警察过来和我说话。”警察过来接话了,仲启圣就告诉他那女子有神经病,请好好地看住,马上就来接她。陶然亭的电话打完了,仲启圣就打电话叫了一辆汽车,独自坐着,直向陶然亭而来。仲启圣坐在车子里,隔着玻璃向外面张望,只见大野沉沉,其黑如墨。自己心里不住地暗忖,这种地方,就是一个壮汉,这时也不敢来,何况是个女子呢?她真是有神经病,好端端地要跑到陶然亭来干吗?一路上如此思量,到了陶然亭刚一停车,早有几个人接将出来。巡长巡警见仲启圣是坐汽车来的,把原来一同带区问话的意思,便已取销。巡长先问道:“你这位先生是为着那位萨女士的事情来的吗?”仲启圣道:“是的是的,她现在什么地方?”巡长道:“我们也看不出她怎样一个路数,不好怎样办。况且她又是一位女士,我们哪里强迫得?现在客厅里待着呢。”仲启圣道:“她有病,今天下午,还送她到医院里去瞧过的,不料她一人晚上跑到这里来。诸位想想,若是一个好人,谁有这样大的胆。”巡长巡警都说这话不错。一直把仲启圣引到庙里的接待室里来。
只见萨爱仁背着一盏煤油灯,披着头发,脸子黄黄的,眼圈儿红红的,纵横着泪痕,倒像是个疯妇,她一见仲启圣,满肚子委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她这哭,倒添仲启圣一个主意。便将巡警拉到屋外低声道:“我看她,今天的病,发得更大了。不能再惹她,这里离医院很远,可真没有办法,你让我骗着她先上了车子再说吧,请二位在门外等一等。”巡警们听他这样说,果然在外等着。仲启圣在屋子里轻轻地对萨爱仁道:“形势严重得很,你赶快走吧。要不然,恐怕连我都跑不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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