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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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上梁寒山回到家里,就将老管家陈忠叫到面前,把今日所看见的告诉了他。他笑道:“这个容易,明日我回去一趟就明白了。”到了次日,陈忠告了一天的假,回家去看看,一进胡同,经过烧饼摊子,那个卖烧饼的张三,便和他点头道:“喝!陈二爷,好久不见,今天您也回来了吗?这算是赶上了。”陈忠道:“我赶上什么?”张三道:“这一挡子事,您会不知道,这可就真怪。今天寿老太太也拜访旧街坊来了。还是在她原住的老地方,招待咱们。一来是不忘旧的意思,二来是补喝喜酒。因为她办喜事,咱们这儿的穷小子,可没敢去送礼。现在她倒是不受什么,光请咱们喝几盅。待一会儿我也去,听说是四海春的菜,我就爱吃个炸丸子,咱们闹他两杯好不好?”陈忠笑道:“我的三哥,核桃拌豆腐,一罗一块,你闹了这大半天,我简直没有明白。”张三道:“我对您说了吧。寿老太太,就是您那老街坊寿二爷。她的闺女芳芝仙,和华小兰在一处吃过两回馆子。华老板的老斗一捧场,这芳芝仙就给他作二奶奶了。芳芝仙一阔,寿二爷也就抖起来了,大家都叫她老太太。”陈忠道:“有这么一回事吗?怎么老没听见说,喜帖儿也没下一封。”张三道:“都快嫁过去两个月了,您老没回来,所以不知道,这一条胡同,简直把这一档子事,编成了鼓儿词啦!真别提窝心,要说添闺女都能像芳芝仙一样,谁也犯不上养儿子了。您瞧我那三个小淘气的干么了,两个大的捡煤核,回家来,浑身上下一瞧,简直不是他妈人的,小的放着不要钱的书不念,整天价在街上追电车。我就骂我那口子,这样的儿子,当年为什么不拉在坑里了。我要有芳芝仙这么一个姑娘,马上死了也闭眼睛。”

    胡同口上停着五六辆候主顾的人力车,车夫都坐在脚踏上谈天,听见张三这样抱怨了一阵子,大家哄的一声,就笑起来。有的道:“三哥,不是我说你,栽花也得有个好苗儿,栽树也得有个好秧儿。”张三笑道:“你别往下说,我明白了。你说我那口子长相不好,养不了好的。对不对?你瞧芳芝仙的妈寿二爷,她又是什么脑袋瓜子?古言说得好,破窑里出好货啊!”又一个车夫道:“三哥!你别卖烧饼了,回家烧破窑去,好不好?”这一说,大家又笑起来,陈忠也忍不住笑了。因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哥儿们凑在一处,总没有好的话。我问你们,这寿家的喜酒,怎么补到今日才喝?”张三道:“这有两层说法。听说,芳芝仙先嫁过去,没有赁房,不过住在旅馆里,这是凑合的局面,事先可没对人说。再说华老板的那个王大奶奶可真厉害,华小兰哪敢把讨二奶奶的事告诉她。直瞒到现在,房子是赁了,家也安了,大奶奶那儿,还没有十分说明,不过说是要讨芳芝仙罢了,对外面说,芳芝仙可姓了华。寿二爷也是住在那里,回头你瞧瞧。”

    正说到这里,胡同口上,呜都都一阵汽车喇叭叫,陈忠赶紧一闪,闪到烧饼摊子后面。一辆蓝漆光亮的汽车,飞也似的开了过来。汽车里坐着一个五十附近的老妇人,颠得身子上下簸动。大家对她望时,她也对着烧饼摊子和人力车停歇处,只管笑着两面点头。汽车过去了,张三道:“陈二爷,瞧见没有?这就是寿老太太。从前在我摊子上吃烧饼麻花的时候,穿了一件蓝布大褂,腰一挺着,咱们都说她女带男相,没有十个八个爷们,也送她不到老。现在呢,你瞧,穿缎子袍子,手上戴了一副金镯,就觉得她那个大个儿是福相,饭碗似的胳膊生成了要金子来配的。这一坐汽车,更了不得。”那边拉车的,就有一个接嘴说道:“你别瞧她以先女带男相,这就是她的福相。要是一个小个儿,吃惯了窝窝头,现在陡然餐餐吃起肥鸡大肉,真架不住,也许吃个三天五天的,就得翘辫子。”又一个车夫道:“别说她,要说她的闺女芳芝仙,真有个长相儿,这前后几条胡同里,无论哪一个大宅门里,也挑不出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来,照说,她就得找个好主儿。”张三道:“真是七十二行,行行中状元。芳芝仙脸上虽说是长得好,要是不唱戏,也没有今日。像华小兰这样的角儿,以前的事不能提,而今家私几十万,家里像贝子府一般,媳妇娶上一个,又是一个,多么好?”陈忠见他们说得那样高兴,自己也插不下嘴去问,便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的妇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院子里和同院的大谈寿老太太的事。他女儿大姐一见父亲,嚷了一声爸爸回来了。他妇人刘氏便笑道:“你是忘了家的人,今天也赶着找酒喝来了?谁告诉你的?你成了顺风耳了。”陈忠笑道:“你们这样说,我这人馋得都不成人了。两个月也不回来一趟,回来了就是赶吃赶喝。”大姐笑道:“上次寿老太太回来对着我们再三地说,要请您谈谈。我想找您,妈说您那个脾气,人家越将就,您是越不爱凑合的,别为这个招您生气,又得罪了寿老太太,所以我也没去找您。”陈忠道:“我们虽然给人家当奴才,可没有当寿家的奴才,你干吗左一句寿老太太,右一句寿老太太,叫得酸溜溜的。”大姐笑道:“你瞧,这样就生了气吗?别提了,回头人家来请吃酒,我们就说您没有回来得了。”陈忠道:“这又不对了。你们知道,我回来作什么?我就是打听芳芝仙的事来了。她家既然是请我去喝酒,我顺便就去叨扰她两盅。”他老婆刘氏笑道:“据你这样说,才是道理。谁下地来就是当奴才的,还是看各人巴结的本事。就说她芳芝仙,她要不是会巴结华小兰,她哪儿能够住洋楼坐汽车?要像你老跟着你那穷主子,我们娘儿俩,只吃一辈子窝窝头了。”陈忠要想再辩两句,又因她是母女两个,未必可以说得赢她,只得忍住一口气把这事含糊过去。

    约莫过了两个钟头,那芳芝仙的义父大秃牛,却亲自拜访来了。他穿了蓝花缎袍子,外罩围花青缎大襟马褂,头上也戴了一顶墨绿厚呢的盆式大帽,一进门就两手取了帽子,一路作揖走了进来。笑道:“二爷二爷,咱们好久不见,您好?老要找您喝一盅,总为着我那姑娘要我照应,我抽不开身来。”陈忠笑道:“大喜啊!我听说你招了个女婿,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我也要道个喜儿才对。”大秃牛笑道:“人家都是这样说,我招了个好女婿。老实说像华老板这样的人,给咱们作女婿,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说是二房,可是他们原来的那一位,又没有添一男半女的,哪儿撑得起来!咱们姑娘过去,给他传上后代香烟,也就是和原配一样了。况且两下里并不见面,也可以说是两头大了。”陈忠道:“古来二夫人做起大事来多得很,那要什么紧,就戏上说,你瞧那珠帘寨的李克用,他不就是听那位二皇娘的支使吗?”大秃牛将帽子向头上一碰,腾出两只手来,不住地拍着大腿笑道:“你这话是真对。咱们不在那什么名分,名分儿能值多少钱?再说要名分,也不让姑娘唱戏了。这年头儿咱们就是得想法子,怎么弄上这两顿窝头来。只要让两顿窝头有了着落,其余的事,就好说话。今天我是来接二嫂子大姑娘过去喝两盅,赶巧二爷也在家里,真是难得的事。您这就请过去,咱们多喝上两盅,好不好?”陈忠笑道:“我正也要找你谈谈呢,您先在我这里喝一碗水。”大秃牛一笑,把一双肉眯眼,笑得合成了一条缝,然后一伸右手大拇指道:“咱们哥儿们,不许吹牛,也不许装孙子,我那里有上好的香片和龙井,这还不算,今天请客我另外挑了两桶自来水。要喝,您就到我那里去喝吧。”陈忠见他如此说,就也趁机而入,跟了他一路到他家里去。

    果然他家里焕然一新,换了一个世界。门口那些洗衣作坊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个干净。一进屋子,白纸糊得光一般亮,整堂的榆木桌椅,齐齐整整摆列。堂屋正中书案上,还列着几样古董。就是主人家里,也不见这些。陈忠正要夸耀两句,大秃牛一拍他的肩膀道:“你别在这里坐,到我书房里瞧瞧吧。”陈忠倒是一愣,他的肚子里认识的字,也不会多似我的,怎样也有了书房?笑道:“牛大哥,怎么着?您是越有钱越懂礼,现在发了财,倒用起功了。”大秃牛笑道:“哪里用什么功?我是拾掇出来一间屋子,看个小说儿,记个账儿。他们因为我们姑爷那儿有书房,给我这间屋子,也起了书房的名字了。”

    说着话,走进那书房,只见横窗摆了写字台,旁边,还有三张半新旧的沙发。写字桌正中,放了一本《孟姜女寻夫》,一本六言杂字。陈忠一伸手,方要去翻,大秃牛就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笑道:“咱们痛痛快快地谈谈吧。”说着,就嚷道:“小四儿,把我买的那个好叶子冲一壶来,华老板在巴黎公司买的那洋饼干点心,装两碟子来。”说时,大秃牛将他那颗脑袋,接连晃了几晃,那一分得意,在这面上,就也十足的表现出来。

    不多时,果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捧了茶壶点心进来,恭而且敬的,一样一样放在茶几上。大秃牛斟了一杯茶,送到陈忠面前,笑道:“真有一股清香,你闻闻?”陈忠笑道:“这茶叶果然好,大概又是华老板那边分来的了。”大秃牛道:“可不是?哪一回到上海去,都有人送东西给他。这茶叶还是打上海带来的哩。”陈忠笑道:“找了个好女婿,真比生个好儿子还强。你瞧,吃的喝的穿的,你哪一样没有?”大秃牛伸起一只手来,在脑袋上搔了一阵,只忍不住微笑。陈忠呷了一只茶道:“这件喜事,我老早就听到了消息,我想凭大姑娘那个模样,成功是一定成功的,可料不到成功有这样子快。”大秃牛笑道:“咱们是自己弟兄,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老实说,我也想不到有这样快。不料小兰他一乐意,马上就办。外头人都说,没有办喜事,就是随便住在旅馆里的。这话,可有些委屈人。我们姑娘也是用汽车接过去的,而且他们那些好朋友,都在新赁的屋子里,闹了一宿。随后我和她妈,因为她短人照应,我们也搬过去住了。小兰那一边,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那边的亲家也说,小兰这大年纪了,应该要添个孩子,我们姑娘嫁过去,那是十二分欢迎的。不过我们姑娘,她那个脾气,也是太执拗一点,什么什么……”说着,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昨天晚上,她们已经在戏院子里会了面。据说,也就没有什么了。”陈忠笑道:“这个我明白的,昨天我们先生去听戏,他也说都不见了。”

    大秃牛还要说时,只听到外面一片喧哗之声,说是姑奶奶回来了。这就一二十个男女,和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芳芝仙进来。芳芝仙已不是从前穿蓝布大褂的那种装束,除了浑身锦绣而外,这织花缎子旗袍,由脖上垂下来一挂浑圆晶亮的珠圈。两只耳朵下,又缀着两朵银光,正是一对极大的钻石。陈忠已是让大秃牛让着走到门外。陈忠笑着叫了一声姑奶奶。芳芝仙笑道:“呀!您别这样称呼啊!您好?”说时,芳芝仙抬手抚了抚鬓发,又露出手指上那一颗钻石戒指。陈忠也道:“您好!您好!华老板好?”芳芝仙道:“他可忙着啦!昨天晚上,由馆子里回来,听说还到那个总长家里吃饭。今天他也说到这来瞧瞧诸位的,又让一个外国人请着去了。”陈忠还要说时,那位寿二爷,手牵着旗袍的大襟。笑着道:“别站着说话啊,屋子里去坐着吧。我算着你该到了,屋子里已经给你泡好了茶,进去坐吧。”说着捧了芳芝仙一只胳膊,带拥带捧的,就把她捧进屋子去了。

    只在这一会,左右前后的街坊,就牵线不断地进门,尤其是妇女们,还不曾进堂屋门,在院里先就喊上老太太大姑奶奶了。大秃牛有位从前洗衣的伙计马老,如今穿哔叽袍子,花缎马褂,替他当招待,伙计的媳妇马嫂子,从前的衣服,补钉加补钉,而今也有一件大缎花丝葛袍子。手腕上还戴着两只笔管粗的银镯。她那一双又粗又黑的手胳膊,现在也让香胰子擦得又光又白,露了一大截子在外面,提着一壶开水,进进出出。陈忠忍不住叫了一声马大嫂。马大嫂放下开水壶,笑嘻嘻地向陈忠请了个安。叫了一声二爷您好?说着,站立起来,将手腕子上的银镯子,向上拢了一拢,然后才走了。陈忠将这些事,都看在眼里。还是大秃牛爽快,笑着一拉陈忠的肩膀道:“小马帮了我多年,我也没有什么帮他的地方。咱们都好,就把他一个人摔下来,我心里也怪难受的,所以我托小兰给他在银行里找了一份小事情,一个月却也挣个五十六十的。说不得,咱们私下又津贴他一点儿。瞧他公母俩,不是过得挺舒服不是?”陈忠笑道:“这是您好心,提拔他。怪不得我们先生常说什么有饭大家吃呢。”大秃牛听道:“我算什么?够提拔人的吗?这全是咱们姑娘的力量。”陈忠笑道:“那还是您的力量。要不是您让姑娘学戏,又哪里能够攀上这一头亲呢?”大秃牛听了,两手捧了大肚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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