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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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夜,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看金先生的病,虽不十分危险,上几岁年纪的人,究竟精神大为衰弱,不能不加意诊治。可是家里因为学校里欠薪一年有余,这一向过日子就是金先生在外面随时张罗钱来应付的,家里统共不过有三四块钱,如何来调养这病人。自己一急,也不觉得五衷烦躁,好像有病一样,不吃不喝。老妈子做好了饭,只让两个小少爷吃。纳闷纳到了下午,居然想起一条计来,私下把金先生常说的几部明版书,用个包袱包了,坐了车子,就到金先生几位老朋友家里作押账借钱去。偏偏这日是星期,一个人也不在家,都没有找着。半路走过一家当铺,发了痴心,送到当铺里去当,当铺伙计将包袱打开,笑了起来,对她道:“大嫂,自从盘古开天地,你听说哪家当铺当书的?”金太太把一张脸臊得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将书包着,又夹了回去。老头子顽固得糊涂,有了钱,既不置产业,也不存在银行里,偏说是朋友家里稳妥,要存到朋友家里。现在钱存在人家腰包里,反客为主,倒要去哀求人家施舍。病了没有钱医治,也是活该,我为他发着什么急。心里这样想着,把想法子弄钱的心思,就完全打消。

    回得家去,把书包放下,慢慢地走到金继渊床面前来。只见他双目紧闭,两个瘦颊,却增了一层红晕。颧骨高撑起来,把那两个眼眶,越显得凹了下去。嘴下那几根稀稀的胡子仿佛都现着枯焦,蓬乱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越是急促而不自然。金太太心里不由得劈卜劈卜,又乱跳起来,便问道:“骥儿爸爸,骥儿爸爸,你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连叫几声,却不见金继渊答应一声,金太太将手轻轻地摇撼了几下,金继渊哼了一声。金太太心里一焦急,却只管望了病人发呆。还是老妈子进来问道:“太太。我看老先生的病,今天很是沉重,你还得找大夫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金太太望着床上,本也就包含着一把眼泪,经老妈子这样一说,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妈子连连摇手道:“太太,太太,这不是哭的事,再说你也别当着病人这样哭。”金太太在身上掏出手绢握住了嘴,便到隔壁屋子里去坐着垂泪。老妈子看见太太伤心,也走了过来解劝几句。金太太两行眼泪如雨一般,由脸上滚将下来。一面哽咽着道:“设若有个好歹,这一家人怎么办呢?”一语未了,索性放开声音哭将起来。老妈子道:“这不是哭的事啊,你还得赶紧找大夫啊,现在可是一刻工夫也不能耽误了。”金太太觉得也是,揩着眼泪,连忙打开箱子,挑了几件衣服,交给老妈子去当,等老妈子当了钱回来,才亲自出去找一位有名的贾济世大夫。

    这位大夫在北京城里,很有名声,在普通社会里,没有不知道他的。金太太找到他家里,倒是在家,可是他家的听差说,大夫这就出门,要看两三家的病。第一家是钱总长家里远在后门,到你们那儿,要晚一点,回家去等着吧。金太太道:“可不可以请大夫先上我们那儿呢?”听差瞪着眼道:“挂号总有一个前后啊!你那么着急,怎么不用汽车来接我们大夫?”金太太心里有事,也不便和他计较,只好先回家去等着。

    过了三个钟头,天色已大黑了,这才听到劈拍几下敲门声,接上有人说道:“大夫来了。”老妈子出去一开门,只见电灯光下,烂泥地里,横着一辆八成旧的马车,拉车子的马,把头垂着要与膝盖相着,似乎也就生了病,马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长袍马褂,顶着盆式呢帽的老先生。他用手牵着衣服的下摆,脚尖点着地,抢着走进门来,说道:“是这家吗?”老妈子看他这样,便是贾济世大夫了,可不能怠慢。连忙答道:“是是!我给你拿个灯来吧。”贾大夫道:“用不着,你在前面引路吧。”老妈子于是把他引到书房里来,让金太太相陪。金太太本想谦逊两句,那贾大夫却不让她开口,先就说道:“病人在哪里,先瞧病吧。”金太太将贾大夫引到床边,请他在一张方凳上坐下。

    床沿上已经垒了一叠书,金太太把金继渊的一只手从被里引了出来放在书上,那贾大夫马上俯着身子,伸过一只手去按着脉。他那手上的指甲,准有一寸来长,黄黄的,黑黑的,活像一个鸟爪子。只当金太太对他手指甲出神的当儿他已把病人的右手脉看好。对金太太道:“换他那一只手来按按。”金太太将病人的右手放进被去,牵扯了半天,只把他在床里边的一只左手引出被来。贾大夫见她费事,便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执着金继渊的手,按了一按。看他闭了眼睛,偏着头,嘴上两股八字胡,略动了一动。他似乎已探得了病源,点了一点头,将病人的手摔下,便扬着面孔道:“不要什么紧,重感冒罢了。从前吃过哪个大夫的药?”金太太便说没有请大夫,是一个同乡瞧的。贾大夫冷笑道:“病也是闹着这玩的吗?怎么把这个请起同乡交情来。不是当医生的,哪里可以叫他看病?”一面说,一面走到书房那边去。金太太看他的情形,倒好像是这病治得有些不大对路,连忙在后面跟了上去,问道:“先生,这病怎么样?不要紧吗?”贾大夫且不睬她,见桌上已经摆着现成的笔砚,就伏在桌上,行书带草,开了一个药方子。写毕,对金太太道:“马上就捡了来给他熬着喝下去,明天上午,就可以好了。”说着,金太太一看,这也用不着留茶了。便将一个五块钱的红纸包拿出来一伸手要递给贾大夫。贾大夫看见并不接着,皱了眉将头一摆道:“你可以交给我的小马车夫。”金太太见他先一摇头,倒以为他是贫病施诊,并不要钱。后来他说交给小马车夫,才知道,他是有点不好意思。便将红纸包交与老妈子,让他送到门口,交给小马车夫。

    小马车夫接着那纸包,当面打开来,看了一看,见是五张一元的钞票,便一张一张地点了,对老妈子用手一挥道:“没有错。”老妈子道:“那怎么会错呢?”请了大夫来,能说不给钱吗?说到这里,恰好贾大夫由里面出来了,小车夫抢着去开车门。老妈子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目睹贾大夫坐上马车,关了门进来。金太太想,既是这药吃下去就有效的,也不可耽误了。因此吩咐老妈子看着病人,自己便上街去捡药。赶着回来,还不过十点钟,赶忙兴了一炉子火,把药熬好了,服侍着金继渊把药汤喝下去。这个时候金继渊病得越发沉重,人已是糊里糊涂的,一点什么事也不知道。金太太想,幸而今晚上请了大夫,若迟到明天早上,又不知怎样了?这一晚上,金太太以为药吃下去了,倒有个把稳,便放心去睡觉。金继渊上半夜里,还哼了一阵,到了下半夜,也就睡得很好。金太太觉得这药果然有点效验,也就宽心许多。

    次日清晨起来见金继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由苍白变成了瓦灰,哪里都不曾有一点挪动。自己站在床面前,先看着不免有点害怕,越害怕就越着急,伸手一摸金继渊的鼻息,半晌,才觉得有一丝凉风拂着指尖。便伏在床沿上,连喊了几声骥儿爸爸。金继渊似乎有点知觉,眼珠向旁边一转,两粒豆子大的眼泪,由眼角流到脸上。金太太嚷道:“骥儿爸爸,你要明白你去不得啊!”老妈子听到这边屋子里哭声,手上拿了一把扫帚也站到床前来一看,病人双目一闭,已经睡着了似的。伸手一摸,早是没有气了。扶起身上一只围襟角,擦着眼泪道:“可怜的一位老先生!”这一句话,打动了金太太的心,坐到隔壁屋子里,顿脚痛哭起来。

    乱了一阵子,还是老妈子将她劝住,说不是哭的事,得设法办善后。金太太也就想好了主意,让老妈子坐了一辆洋车,分别到一些相关的朋友家里去报信。自己抱着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坐在灵床前啜泣。那骥儿拿了一张纸钱,在房门口屋檐底下,有一张没一张的烧,家里并无第四个人,更显着凄惨。

    过了许久,几位朋友,才陆续来了。大家一看这种情形,料得金继渊极身后萧条之能事。便问金太太哪里还有款子没有?要赶快办后事。金太太事到于今,也就把存款在赵家的事说了。大家一想,既是有那些钱,说不得了,纵无借字收据,磕头也要磕几个回来。家里的事,由大家料理,就让金太太带了两个孩子,一路到赵家去要钱。到了赵家,依然还是那位正太太出来相见。金太太不曾说话,先跪下去,口里哽咽着道:“这是怎么好啊!我们先生今天上午过去了。孩子……”她带来的两个孩子,都让教训乖了,一听到孩子两个字,便到赵太太脚边跪下,捣蒜般磕着头。金太太道:“多磕两个头吧。求求伯母,可怜可怜你们,帮一点忙了。”赵太太扶起了这个,又跪下了那个,好容易把他母子三人扶起,对金太太道:“这实在是不幸的事,有话慢慢说吧。”金太太一面哭着,一面告苦,然后就提到存的那笔款子,现在非动用不可,请先通融一点子。

    赵太太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然后说道:“照理呢,我是不敢担这个重担子,不过金先生既是去世了,少不得要钱用,我多少可筹画一点。我私人,百十块钱先垫一下也不妨。至于那笔存款,那是金先生和我们旅长办的,我可不知道。”金太太听她的口音,大有死不认账之势,这一急非同小可,又跪了下来,止了哭,哽着嗓子道:“赵太太,你总得帮我一点忙。不然,我回去也是不得了,我母子三人,就不回去了。”赵太太正在骑虎难下之时,忽然有个长衣男子,背着手,口时里着玳瑁烟嘴,抽着烟卷,走了进来,就跟着赵太太一块儿相劝。

    据赵太太说,这是二老爷。二老爷究竟是个男子,一口便认了账,说是那笔款子,存在银行里,金太太打算怎么办呢?金太太就说,先挪移四五百元回去办丧事,其余的再说。二老爷道:“那又何必多此一道手续,你就今天一齐拿回去得了。这个数目,我知道,共是一千二百块钱。还有几百块钱,放在手边也好,就不必存在我这里,又由我这里存到银行里。”金太太骇然,站起来看着二老爷道:“二老爷,这话不对吧?这数目共是七千多呢。人还只死去两个时辰,我就会忘了事吗?”二老爷听说把脸色一顿道:“什么六七千!听你的口音,不是说我们瞒你的账吗?你仔细想想!我们家兄做到旅长,何至于瞒你这几个钱。你这话太藐视我们了。”金太太气得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二老爷顿了一顿,又笑道:“这也难怪,金太太急糊涂了,说话有点不对,我们也不计较。你想这账又没有一个字据的,我们要不认,你有什么法子。既是认了,又何必瞒数目?”金太太被他一阵驳说,一句话没有了,只是哭泣。二老爷和赵太太说来说去总说是一千二百块钱。若是要就请写一张两清的字据,把这事收束,金太太想想,若是不答应,恐怕过了这个机会,一块二毛钱也要不到。只得请二老爷写了一张字自己画上押。金太太拿出一千二百块钱钞票来,算是正账。又另外拿出五十块钱来算作利息。

    经这一番大波折,就到下午两点钟了。金太太挂记着家里,把钱揣好,带了孩子回家。二老爷格外的多情,怕她半路上出了岔儿,一直护送她到家门口才走了。到金家的这些朋友,听说六七千块钱的账,只一千二百块钱就算了事,都说金太太人太老实。然而事已做了,也只能罢休。那些朋友,本已代为买定衣衾棺木,现在钱来了,就可以拿钱对货,大家越发的可以放手办丧事。朋友中本都是些文人,便和他作了一个哀启,随着讣闻印送。并且定了廿七那日,在泡影寺借地方开一个吊。那意思也是替他扬身后之名。

    但是这个日子,正值北京城,有一度政变,市面上是十分的萧条,差不多的人,都不大出门。金家这讣闻,不论新旧知交,只要稍微认识,就送上一份。

    几天之后,也有一份寄到梁寒山那里,梁寒山将讣闻一看,不由得拍着桌子,自己唉了一声道:“怎么一回事,他死了?只歇了两个礼拜没有会着面,就永不见了。”本要听戏去的,这就扫兴不愿去了。到了金继渊开吊的那一天,梁寒山想起老先生生前那一番折节下交,不能不去祭吊一番,于是抽出半天工夫,便专诚到泡影寺来。他想到金继渊的朋友,自己多半不认得,若是去早了,遇到许多吊祭的,并无一个认识,对面并不招呼,板着面孔进进出出,却也无味,因此挨到下午三点钟,方才前去。

    这地方本在南城,庙后是冷僻的胡同,面前却是一片荒地,直连到陶然亭附近的那一片苇塘,交通虽然便利,究竟偏僻一点。金家本来是不主张在此开吊,因为金先生的灵柩,就停在这里,而且庙里老和尚和金先生生前是作诗写字的朋友,将租用费奉送了。金太太为着省几个钱,就在这里举办了。当梁寒山走到庙门口下了车,却并不见门口有什么车马,也不见有人招待,心想莫非是错了。正犹豫着,恰好出来一个小和尚,因就问是不是有金家在这里开吊。小和尚道:“是的,在偏西院里,那不是他们的招待。”说着,将手向庙里一棵大槐树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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