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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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完了,将开水壶交给老妈子,两手捧着壶放到梁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几上,现出一种得意的样子,笑道:“我平常无事,颇好喝个茶。这把壶很好,有三十七年的历史了。”梁寒山道:“老先生真是爱惜物件,平常一把随用的茶壶,能用到三十多年。这是不容易的东西。”金继渊已经斟好两杯茶分了宾主坐下。笑道:“平常日用的东西,本来不容易用到这久,但是我这把茶壶,却当别论,不是佳宾来了,我不用它,不是逢到佳节,我不用它,不是自己作诗填词,我不用它,不是扫地焚香,我不用它,措大无所宝,以茶壶为宝。”说毕,拍手哈哈大笑。梁寒山道:“老先生,我是没有跟上读旧书的人。大概老前辈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像你老先生是真能得着此中乐极了。”金继渊道:“不然。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的话,乃是学理学的人说的话,我原来是学词章的,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协调。在老弟台你这样大年纪的时候,人家一样的说我是狂狷之流,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金继渊越说越是高兴,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他一生闲情逸致的事,都说了出来。

    在他谈得高兴之际,那老妈子进进出出,已经在一张小圆桌上摆下了酒菜,金继渊就对梁寒山拱拱手道:“我已声明,只是有落花生下酒的,可不要嫌简慢。”梁寒山笑道:“若是那样,我就不敢来了。”于是二人就了圆桌子对面坐下。一看那桌上,摆了四个碟子,一碟子是青皮豆,一碟子卤蛋,一碟子是酱醋拌的小红萝卜,一碟子是南货店里买的白皮咸肉。这时那老妈子又捧了一个藤编小簸箩来,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箩子花生,箩放在桌上,金继渊抓了一大把放到梁寒山面前,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于是就剥了花生,喝起酒来。过酒壶也很别致,乃是一只装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瓶上贴着中外大药房的仿单,兀自未曾撕去。老先生喝得很高兴,一瓶子酒,梁寒山只喝了十分之二,其余的酒,就让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个干净了。

    依着金继渊的意思,还要去打一瓶酒。梁寒山却笑着拦住道:“用不着了,这就多了。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金继渊听了,是非常之对劲,就不主张再打酒了。恰好院子里有个山东口音的人嚷道:“送包子来了。”金继渊道:“你拿进来吧。又不是没有来过的。”于是一个十几岁的徒弟,提了一个大木盒子进来。掀开提盒盖,先有一阵葱蒜味扑鼻而来。看时,乃是两大碗红豆细米粥,一大盘天津包子。那小徒弟都放在桌上,提了提盒走了。

    金继渊首先夹了个拳头大的包子,放前梁寒山面前来,笑道:“这是胡同口上,一个点心摊子上的。味儿很不错,他那里不卖别的什么,只卖细米粥和天津包子,尝一个吧。”梁寒山想不吃,又怕拂了人家的盛意,只得夹起包子来咬了一口。包子的肉馅倒是不小,里面还有一条条绿色的,那正是葱或者青蒜丝儿了。所幸还没有多大的气味,就把那个包子吃了。依着金继渊还要他吃两个。他说这红豆粥很香,先吃粥吧,怕吃多了包子,粥就吃不下去了。金继渊听他如此说,这也就不再勉强了。

    他喝完了那一碗粥,便站起来笑道:“吃饱了,吃饱了。”金继渊笑道:“东西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不过谈得很痛快罢了。”于是他也站起来,拈了两个花生在手上剥着,笑道:“此会甚乐。不可无诗以纪之。”梁寒山明知他有诗翁之号,纵然好作诗,也不能在诗翁面前班门弄斧。因笑道:“老先生有这种兴致,我极愿瞻仰。”金继渊道:“要作诗,自然是联句了,不能是我一个人作。”梁寒山道:“我做了诗请老先生改,还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手呢,何况是联句?”金继渊笑着点了点头道:“何其谦也?这不由得,我想起了袁子才的话,少年老成,人生不幸。老弟台,你何不放纵一点子?”说时,又抚掌哈哈大笑。梁寒山见这老头子十分高兴,也就不十分拘着长幼之别,开怀和他一谈。一直谈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告别而去。

    金继渊送客出了而后,只见他太太由里面走到书房里来,皱着眉道:“无原无故,吃个什么酒,请个什么客!你看,剥了这一地的花生壳。”金继渊笑道:“这算请什么客呢?不过朋友来了,喝一点儿吃一点儿助助谈兴。”金太太道:“学堂里的薪水,怎么样了?快发了吧?”金继渊道:“哪里有一点消息,这一个月里,决计是无望的了。”金太太道:“我看你吃吃喝喝,这样高兴,以为是发了一笔财了,原来还是黄柏树下弹琴,苦中作乐。”金继渊叹了一口气道:“咳!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金太太将嘴一撇道:“这两句话,你总说过一千回了。”金继渊一看他太太虽是四十将近,然而身上穿了紫色的袍子,还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因拈着胡子笑道:“以我这样的地位,还要你穿假绸料做的衣服,这是我很为愧对的。然而这才算是贫贱夫妻呀。”金太太微微瞪了他一眼道:“这种穷日子,哪个像你过得那样高兴。”说毕,他便掉头出门去了。

    金继渊望着太太的后影,长叹了一声。他那个八岁的小少爷小骥,一跳一跳地由后面跑出来。伸着一只小手,到金继渊面前来道:“爸爸!你给我几个大花,我妈打牌去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可等不及呢。”金继渊见孩子说得可怜,在身上探索了一下,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来,里面也有铜子,也有铜子票,也有毛钱票,还有一块现洋钱。将票子和铜子都点了一点,然后拿了三个大子交到小骥手里,笑道:“拿去吧,可别买生的冷的吃。”小骥接了钱,跳着走了,金继渊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先是想到家事,继而是想到学校里的薪水,最后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管他呢,有了这儿子,就是传授衣钵的人了。再说自己省吃俭用,已积下六七千块钱,存在一个朋友那里,可以按月生下六厘息。这六七千块钱。作为孩子教育费,也就勉强可以说够了。自己活着一天,教书的事,总可以继续一天。无论如何,有书教,吃饭的钱,总是有的,这也就不至于发生若何的大困难了。想到这里人也有精神,泰然起来。复又在灯下摊开书来念,藉以替太太守着大门。

    一直候到深夜一点,金太太才回家来。金继渊看太太脸上的颜色,有点不好,似乎输了钱,也就不敢说什么了。金太太一进门,早就脱了衣服睡觉,什么也不管,金继渊却摸门壁摸,将门户检点一周,然后才敢登床。

    次日上午九点钟,西城一家大学,正是有课。因此上午七点钟,就爬起来了。起床只觉身上一阵奇寒,似乎比平常的天气,要冷好几倍,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天气阴暗暗的,院子里半空中飞着如烟如雾的细雨丝。那清晨的寒风吹来,把细雨吹得一卷一卷地腾落,恰像是烟头。雨虽是细,无如下得极密,敞着走出去,大概是不能够。因此找了一件棉坎肩加上,又把衣柜底下一双牛皮钉鞋翻了出来,掸了一掸灰穿上。然后在衣柜顶拿了雨伞在手,正打算要走,他的少爷小骥儿,也披了衣服跟着出来了。金继渊握着他的手道:“下雨了,上学不上学?”小骥儿道:“第一堂是上国文呢,怎么不去?”金继渊于是在身上掏出二十个铜子交给他道:“留着雇车上学吧。下雨了,你又没有皮鞋,可别买吃的。”小骥儿接着铜子,喜欢得直跳。

    金继渊因怕时间来不及,也未曾多说话,开了大门,撑了雨伞,就走上街来,他由东往西,正要走过那又长又宽的东西长安街。斜风迎面吹来,手里的雨伞,实在是不好撑。将伞挡住了上面,却又挡不住下面,把一件棉袍子打湿了大半截。这有钉的皮鞋,和无钉的皮鞋,恰好相处在反面,走路是非常的不起脚,走三步,不免要退回去两步。路上的人力车夫,看见这位老先生穿了钉鞋打着雨伞,对着风走,便远远地拉了车子过来,连问道:“上哪儿?老先生,我拉去。”金继渊向车夫摆了摆头,依然地向前走。那车夫不曾看出,拖了车子,又追将上来。又一个车夫在后面笑道:“嘿!好买卖,赶上去啦。这老头儿天天早上打这条路上过,谁也没瞧见过他花了一个子儿的车钱。跟着吧,跟到西便门多跑马场去。哈哈!”那车夫听了这话,磨转车把,就不跟下去了。金继渊对于这些,并不理会,还是将伞抵着迎面的风,一步一步很从容地走去。好容易走到了学校里,两只撑伞的手,放下伞之后,只管抖颤,大概一路之上,已是吃力不少。忙着走进休息室,看一看挂钟,已是八点半钟。

    在路上逆风而行,不知不觉,已经快牺牲一个钟点。因找了一份报,随手翻了翻,混去半个钟头,这就打上堂钟。金继渊所教的是词章,听讲的学生就不大多。今天是阴雨天,不是路近的学生,就都没有来。因之堂上一共八个学生,倒是寂静。金继渊一上讲台,便有一个学生问道:“金先生,这样斜风细雨的天,也是走来的吗?”金继渊道:“是走来的,你怎么知道?”那学生指着他的长衣道:“怎么不知道呢?你瞧,那衣服后面的下摆,溅了那些个泥点,不是走来的,哪里会有呢?金先生真能吃苦,我们当学生的还赶不上呢。”金继渊笑道:“你们不要笑我省钱,学堂里有四个月不曾发薪水了。我若是不省俭一点,不要说坐车子,吃饭的钱,也就早早没有了。幸而我稳当一点,早就很省俭,所以到现在还能走路来上课。我对诸位说,是不必隐瞒,老老实实,就是舍不得那几个车钱。若是对人说起来,我就说我教书的生活,太拘板了,借着每日上课,走几步路,运动运动身体,岂不是好?我这样走惯了,将来有开运动会的时候,加上老人赛跑一项,我准能抢上第一名。”这些学生,听到他说得很有劲,都笑将起来。

    金继渊上的课,是诗学概论,没有书本,也没有讲义,只要到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里散讲几点钟。学生因为他是一个老好先生,除了平常做点东西,让他改改而外,上课的时候,却也不为深究,与其让他讲什么汉魏六朝,李杜苏黄,倒不因谈谈天,比较还有兴趣,因此金继渊上起课来,倒不十分受累,一会的工夫,就把一点钟的时间过去了。今天是阴天,学生到得少,大家也正是无精打采的念书,谈谈天倒也可以解闷,因此你一问,我一答,只管谈了下去,听到打了下堂钟,金继渊算是一句书也没有讲,就下堂了,有两个学生谈得比较高兴,还陪着他谈到休息室里去。金继渊见学生对他的感情很好,心里十分高兴,下一堂是中国文学史,教这一堂课的先生没有来,打电话请他代一代,他也就慨然答应了。

    上完了这两堂课,那雨丝更来得紧密了。金继渊因为家里还有许多课卷,要赶回去改好,因此也来不及等雨势小些,又撑了雨伞,走回家去。这时由西向东走,风是从后面来的,将纸伞扛在肩膀上,走起来就便当得多,走到天安门,那地方忽宽阔起来了。因为有一只鞋带散了,便低头去系。不料这样一弯腰,恰好一阵风来,将伞掀了开去。自己使劲一拉,却将那把纸伞,撕成两半边,伸直腰来一看,虽然勉强还可以撑着。然而上下两方,缺了两只大口,那风卷雨势,直扑了来,把衣服湿成了整片的。衣服湿到这种样子,更用不着坐车了,就这样雨水淋漓到了家里。

    金太太一见,便道:“你这是做什么?弄成这水淋鸡似的。你瞧,伞也不放在屋子外头,淋了这一地的水。”金继渊笑道:“你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气,走路多么不方便,伞又让风刮破。怎样不会洒一身的水。”还是他家里的老妈子赵妈,看见先生浑身透湿,老人家可经受不起,因道:“这衣服透湿,你脱下来换了罢。弄出了毛病,可不是玩的。”金太太也觉得他这衣服湿得过分一点,因道:“叫你换,你就换去吧,生了病,也是麻烦啊!”金继渊,也是早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经人家一提,仿佛身上倒格外的冷,因此也就进房去,重新换一身衣服。

    不料换了衣服,立刻觉得有些头晕,早晨吹了寒风,昨晚上又是没有睡足的,一点儿头晕,却也是意料中事,因此也没有对哪个人说,还如平常一样。下午东城一家大学,也有一点钟课,因为路近,又去了。到了晚上,就不大想吃饭,本想熬一点稀饭吃,想起这两天,家里都是买的零米,大概米都吃完了,若要熬稀饭,势必再去买米,未免费事,因要了一些开水,泡了大半碗饭吃,也就算了。

    吃过饭后,身子兀自疲倦,便早一点儿登床睡觉,以补昨晚的不足。睡到床上,背一贴着被褥和往日大不相同,竟有一样说不出来的舒适。趁着这一阵子舒适,把两脚伸直更是痛快。就这样很甜蜜的睡将过去了。一晚睡到天亮,仿佛身也不曾翻一下,醒了过来,看看窗子上的纸色,还是阴暗暗的,不见一点阳光,料是天气还未曾晴,今天早上,西城还是有两堂课,得趁此起来。

    于是披衣起床,看看桌上那一架旧闹钟,已到八点,呀了一声,连忙扣了衣服的纽扣,走到堂屋来,开门向外一看。就在这个时候,脸上和脖子里一阵阴凉,不由得人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屋檐下一口风,卷了一阵雨烟,扑将过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将门随手关上,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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