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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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国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弯了腰,接连哎哟了几声。包月洲道:“什么事,你笑得这样厉害?”花国柱将手拍着箱子道:“我不笑别的,我笑她淴浴,淴出一个典故来了。”包月洲道:“什么典故?”花国柱拍着箱子数道:“一只空,两只空,三只四只也是空。这就叫着四大皆空。”包月洲一听他这一句话,也不由得笑将起来,因道:“真个是四大皆空。”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她纵然骗了我这些东西,我也不会穷。她生成这一副贼骨头,无非还是当娼,想破了,也就不算回事了。”花国柱道:“花了钱,受了气,干吗?落个想破了拉倒呀?玉月仙跑得了,拿摩温跑不了,我给你找拿摩温去。她对于这件事怎样说?无论如何,是她骗了你的钱,又不是骗了她的钱,我们绐她公了私了,总不会闹出个无理来。你找我来的意思怎样?请你说一说。”包月洲道:“我就是因为一时计无所出,才找了你来商量商量。”花国柱道:“事不宜迟,我马上找拿摩温去,看她怎样说?她要是认账,我们就和她好商量。玉月仙尽管去干她的,她的身价,可是要退回来。拿摩温若是不认账,我们就告她一状。整万的洋钱,我们总要和她算算这一盘账。”包月洲道:“我也是气得了不得。不过真要闹起来了,弄得满城风雨,也不大好。”花国柱道:“事情弄到这种程度,你以为对外还能保守秘密吗?依我说,不如我们照实宣布了出来,还觉得我们理直气壮。”

    包月洲正望了那四大皆空的四只箱子出神,长叹了一口气。接上将脚又一顿道:“无论如何,我要出一出这口气,这个贱丫头,心肠太狠,她骗去了我一万多块钱,那还不要紧,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那只作纪念品的钻石戒指也骗了去。”花国柱道:“现在你瞎生气,也是无用,我们还是认定了和她决裂,再看结果。我这就找来拿摩温去。”说毕,他就走了。

    包月洲一人坐在这里,又四围搜寻搜寻。忽然在床头下面,拣起一样东西,不由跳着脚叫了起来。原来那是一张四寸合照的相片,影子是一男一女,女的是玉月仙,男的也三十上下的人,面孔很熟,好像见过多次,却是想不起常在哪里见面的。后来一拍那相片,记起来了,这是玉月仙的乌师。平常吃花酒叫条子,玉月仙唱戏,都是这乌师拉胡琴。这种人作娼妓的寄生虫,比娼妓的人格,还要下一层。不料玉月仙竟会看中了他,和他合摄一影,这真是奇怪之至。拿了那张相片,看了又看,便使劲向地一掷。相片仰着向上,正看着那一双倩影。于是又拿了起来,三把两把,撕成了许多块,向痰盂子里摔下去。口里骂道:“我知道是这种贱货,贴我一万块钱,我也不要!”越想越气,不能再在这里坐了,就坐了汽车回去。

    到了晚上,花国柱来了,同他在客厅里相见。包月洲先说道:“怎么样?你尽管说吧,太太打牌去了。”花国柱摇了一摇头道:“拿摩温这东西真是厉害。她说包二爷在她手里讨了人去的,那是不错,她又没给包二爷保险,说玉月仙能不死不跑。这回跑了,慢说自己不知道,包二爷又没亲眼看见我带回来的,怎样和我来要人?”包月洲道:“这是她说的话吗?好哇,倒比我们还硬。”于是站起来背了手,在客厅中间踱来踱去,花国柱微笑,将手摸着那上唇的短胡子道:“要是别人,就让她唬住了。但是我老花可是那样容易打发的人?”包月洲道:“她说得这样厉害,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她?”花国柱道:“她不是说得很硬吗?我就和她软上。我说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来作调人的。我是希望老六和二爷言归于好。万一说得好呢?岂不省了许多麻烦。说不好呢,人家花了一万多,也决不能让她一跑了之。他是一个银行家,老实说,军警两界,有的是熟人。他只要递一张呈子,东西两站一注意,不怕老六飞上天去。她在北京,以后还是归生意上呢,那块牌子恐怕不容易挂出去;还是嫁人呢,她是逃妾了,哪个敢受?她还是躲在家里,永久不出来呢,那岂不是活受罪。而且包二爷也是要想法找她的。所以她和包二爷尽管脱离关系,人家买得了她的身,买不了她的心,也只好让她走。但是要想圆满解决,总得好来好去。说开了,以后由她愿意怎样办,谁也不能干涉谁。何必这样藏头露尾,自己和自己捣麻烦呢?她听了我的话,就说:‘老六已经在我这里赎身走了,不是我的人了。她就是出来了,我也管她不着。’”

    包月洲一拍手道:“听她这种口音,分明她们是串通一气,来骗我的钱了。人走了,拿摩温岂有不知道之理?”花国柱笑道:“她们人还没有过来,已经早定下脱身之计的了。经不得好处一说,坏处又一说,拿摩温无词可对,承认她们知道玉月仙的住所。”包月洲忽然站住,面对着他道:“什么?她已承认了。你的确是花界老手,这样困难的事情,有你一钻,马上就行了。”花国柱道:“她承认是承认了,不过像她们这种人,钱到了她手上,你再想拿回去,无异由虎口里去夺出肉来,那是不容易的。”包月洲一拍手道:“难道说,就罢了不成?”花国柱道:“我们既然着手和她办交涉,当然要办出一个眉目来。我就是问你的意思,还是得罢休且罢休呢,还是要彻底地和拿摩温干一下?”包月洲道:“事到于今,我还和她讲什么客气?”花国柱道:“那就是了。这几天,你表面上且莫动声色,我还是和拿摩温去周旋,表示你钱不在乎,只要有一个结束。她希望玉月仙再出场面,当然也是希望有个结束的。见你不十分激烈,她就会出来当玉月仙的代表。只要她戴上这帽子,那就好了,你可以到法庭里去告她们一状。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承认是打虎。就以做生意买卖而论,也不履行契约呀!到那时候,她有什么理由不还你钱?”包月洲笑道:“你这种办法,真是厉害,我很佩服。就是这样办。要告状我也有现成的顾问。我有一个朋友贾叔遥,他是法政学校刚毕业的学生,正打算作律师,我可以请他来谈谈,要找哪个律师?要怎样下手?”花国柱却站起来拍了拍包月洲的肩膀,笑道:“钱弄回来,数目不少啊,要怎样的向我们酬劳呢?可别过河拆桥啊!”包月洲笑道:“笑话。我这个钱,本是花出去了的。只要弄得回来,犹如拣到的款子一般。我要懂交情,焉有不酬报之理。”花国柱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要你拿洋钱出来酬报,将来有玩儿的机会,带上我一个,那就是了。”包月洲道:“这是很容易的事,诸事就费你心吧。”说着,就和花国柱作了几个揖。

    这晚上,两个人商量了半晚的计划。到了次日,二人就分头进行这一件事。第三日包月洲就专诚拜谒,到贾叔遥家去。贾家的门房,拿了名片进去,贾叔遥倒惊讶起来,看着名片踌躇了一会子。听差道:“他和二爷不是很熟的朋友吗?”贾叔遥道:“他是个银行家,排场很大的。要说来会我们大爷,在银行界共过事,还说得过去。我们隔了行,平常去见他,他还怕我们揩他的油呢,今天倒来肥……”听差也笑道:“肥猪拱门的事也是有的。不然,哪里会有这么一句话呢?”贾叔遥道:“好吧,你请进来吧。”听差把包月洲请进来,他一到院子里,就连叫两声叔遥兄。

    进了他的书房,取下帽子,先作了两个揖,笑道:“这屋子既曲折,你又布置得很雅致。很好!我早要过来奉看,总是不得空。再说老哥你又是个忙人,我来了,未见得就赶上你老哥在家。今天来得正好,居然遇着了。近来听戏没有?有什么好作品?”贾叔遥笑着因话答话,也没有问他来意。包月洲道:“我今天来拜访,有一点小小的事情奉恳,不知道叔遥兄能不能帮个忙。”因就把讨姨太太的事,略微报告一番,就问贾叔遥,若是告她一状,要怎样措词。贾叔遥笑道:“这是很有理的事,准保可以胜诉。这有什么为难的?告她诈财赖婚就是了。你只要写上一张状子,连律师都用不着请的。”

    包月洲听说用不着请律师,索性多多地和贾叔遥请教,约他暗中作一个顾问。说是银行里原请有一位律师做法律顾问,因为他到上海去了,也没有再请人。像你老哥这样的学问,一定可以当一个名律师,在书局子里干笔头生活,那实在太苦。你老哥若是要请律师执照,费用上我可以帮个小忙,执照到手,我们银行里,首先请你做常年律师。这并不是我写不兑现的空头支票,反正我们那里是要请人的,何不请熟人呢?贾叔遥见他说得十分诚恳,虽然有求而来,表示总很好。人情做到底,索性把状纸的草稿也答应替他写。于是请包月洲一边沙发上坐着,一边说话,一面就着写字台上的纸笔,给他打起草稿来。字数不过二三百,贾叔遥却字斟句酌的,一句一句地想写着,写完,笔向墨盒上一架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大概不至于坍台。”包月洲将那张状纸拿过来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写得很切实。便拱着手作了两个揖连说谢谢。事情这已算办得功德圆满了,告辞而去。

    第十二回 一席冠裳无言作俗客 满城风雨努力苦寒儒

    贾叔遥这一天,本发了薪水,身上揣着钱,就想邀几个朋友,晚上去找一点娱乐。听了包月洲这一重公案之后,心里大受感动。觉得娱乐这一件事,虽然可以用金钱去买,有时金钱所买得的恰是烦恼,成了娱乐一个反面。以自己在歌场上所耗的金钱和时间而论,不能算少,所得的又是些什么呢?因此一想,把找娱乐的心,完全取消。想到有几部书,早就要买,因为没有工夫上书局,都耽误了,今天不如把这要求娱乐的钱,省了下来,到市场上去买书去。于是揣了一些钞票在身上,车子也不坐,就步行到东安市场来。

    这时有五点钟了,正是市场里人多的时候,很多艳装的女子,挨身而过。当那女子过去的时间,也就有一阵浓厚的香气,随之而过。而且这种的女子,身后总有一两个轻薄子弟,若即若离地跟随下去。忽然觉得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梁寒山。因笑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梁寒山道:“有人请在东城吃晚饭,来得早了,想在市场里消磨半个钟头,然后再去。我早就看见你了,你那一双眼光,只是在人丛中射来射去,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找谁?”贾叔遥道:“我是看灯兼看看灯人。”梁寒山道:“我的目的和你不同。我到市场里来,不是上杂耍场看那些下流社会的娱乐,就是逛书摊子收买旧书。”贾叔遥笑道:“我们是殊途而同归了。我到市场里来,正是要来收书。”于是二人一转弯,转到买书的商场里来。

    梁寒山笑道:“在这边书市里溜达的人,和那边溜达的,恰是相处在反面的。这里的人,非穷即酸。”贾叔遥道:“那也不见得,难道那边的人,就是非富即甜吗?”两个人口里说着话,眼光都射在旧书摊子书上。旁边忽有一个人笑道:“梁先生这话对了。这里的人,是非穷即酸呢。”梁寒山回头看时,又是那位诗翁金继渊先生。连忙取下帽子一点头道:“又在这里碰到金老先生,巧得很了。”金继渊笑道:“一个星期,我总有一两回由这书摊子边经过。这就是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以快意云尔啊!”说毕,呵呵一笑。贾叔遥和金继渊不认识,这就由梁寒山从中介绍。

    贾叔遥的先生,和金继渊是同年,也是很耳熟他为人的。他在逊清,也是个进士,由此联想到戏里头所谓第八名进士,已经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何以这位老先生,穿了一身旧布衣,还绽上几个补钉,难道在前清,就没有剩下一个钱?况且他现在还在好几个大学教书,便是两三块钱一点钟,也有一二百元收入,不应该穷得不如我们后生小子。心里这样想,就看看那老先生的态度。

    那老先生倒是一副蔼然可亲的样子,胁下夹了一个旧报纸的小扁包,笑嘻嘻地问梁寒山道:“二位也加入这穷酸队里吗?”梁寒山道:“我们偶然到市场里来逛逛罢了,根本上就没有工夫看书,哪又有工夫来找书?金先生夹了这一包搜罗了一些什么?”金继渊笑道:“这不是书,这是我吃饭的敲门砖。别的大教授,他们都有一个大皮包,应用的东西,都放在大皮包里。但是有那个大皮包,必得配上一套西装,至少也要一双皮鞋,方才相称,然而我这样昏庸老朽的人,那样时髦打扮起来,岂不要笑掉人的牙齿?所以我索性皮包也不要,只拿几张报纸一包,这倒也很便当。坏了一张,又换一张,天天用新皮包呢?”说着,又笑起来。

    梁寒山道:“这也是老前辈的俭朴主义,有以致此,不能算是穷酸。俭朴惯了的人,就是有了钱,要他挥霍也是觉得不合适的。”金继渊笑道:“梁先生这话很对,哪一天有工夫,我很愿请梁先生再到我舍下去谈谈。”梁寒山道:“那一定来的。”金继渊笑道:“上次简慢得很,这次我一定聊备薄酒,以博一醉,贾先生能不能也赏光一路来?”贾叔遥答应若有工夫,一定来的。于是金继渊笑着拱手而去。贾叔遥道:“你怎么和这老先生认识?我们是不易和他们谈拢的呢。”梁寒山道:“也没有什么谈不拢的,他的主张,我们不赞成的,不作声也就算了,况且他又是老先生,是父辈的人,我们还不能让一点吗?”贾叔遥笑道:“要这样迁就去交朋友,我相信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交成朋友。”梁寒山道:“交朋友总得凑乎。因为那人认为愿意,我才交。既然愿意,当然我要去凑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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