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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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兰芬看这样子,简直用不着主人翁多事招待,免得人家受累,因笑道:“何先生您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说完了我就要走,您用不着张罗。”何乐有回头看了一看。倒退了几步,就坐到床上。笑道:“我就坐下。其实我是没有什么可张罗的。老实说,不是井老板昨日接济了我一点款子,今天连这二枚一包的茶叶,都没有呢。”井兰芬道:“别的话都不用提了。前天我叫陈老实来劝你的话,句句都是实言。你若是为了我不回去,这样流落在北京,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这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从此就不干了,省得你放不过去。”何乐有连连摇手道:“别着急,别着急!你觉得我天天去听戏,对你有些不妥,从此以后,我不去听戏就是了。”井兰芬一挺胸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真是傻。”何乐有道:“你不让我听戏,我就不听戏,怎样我又算是傻呢?”井兰芬道:“咳!你完全错了。我不要你听戏,不是说你去了丢了我什么面子。你瞧瞧……”说时将手向屋子里周围一指道:“你为了听戏,落到这一步田地,还有什么可听的?我的意思,是让你不听戏了,趁着还能帮你一点忙的时候,你就赶快回家。你府上,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家,你又不是一点本领没有的人,可是刚刚毕业的大学学生哩。你只要好好地去干,干得发了财,再到北京来,舒舒服服听你的戏,谁拦得住你?”何乐有道:“说虽是这样说,难道我发了财再来,你还会在这里唱戏吗?”井兰芬噗嗤一笑,又叹了一口气道:“像你这样的人,我真没有你什么法子。”说着在身上又掏出一小卷钞票来,零零碎碎,多半是一元一张的一共约莫也有二三十元。她将这钞票放在桌上道:“这钱是我零碎积下来的,多是不多,你就看我这一点心事吧。我多话也用不着劝你,你信我的话,拿了钱作盘缠回去,咱们就是好朋友。你不听我的话,还是要流落在北京,各有各人的志气,我也没有你的法子。”说毕,一言不发,坐着望了何乐有的脸。

    何乐有捏着拳头,在大腿上一捶,突然站立起来,头一偏道:“井老板,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再要不听你的话,我这人就是凉血动物了。得!我明天晚上就走。你明天白天有戏,以后不定能不能见着你演戏了,我还去听一次,成不成?”井兰芬听他说得这样的决断,是走定了。便道:“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不要听了一天戏,又这样耽误下来就是了。”何乐有道:“那我决不至于的。你若是不要我去,我就不去。免得你在台上唱戏,惦记着我,把戏唱坏了。”井兰芬听他说得如此之娓婉,心里又有些不忍,便笑道:“你只管去吧。我在台上不往台下瞧就是了,你还有什么话没有?我是溜出来的,我要回去了。”井兰芬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手扶桌子犄角,要走不走的样子,望了何乐有几眼。何乐有道:“事是没有事,话也没有什么话。不过我想你这样的好朋友,临别赠言,一定可以告诉我几句好话。”

    井兰芬原不曾离开那椅子,又坐下了。因道:“我有什么可说的呢?”于是左手托了脸,撑在椅靠上。慢慢站起来,慢慢说道:“还是那句话,你还是好好找一份事业干去。”说着话心想这人捧我六七年,落一个这样的下场,又是可惜又是可怜。于是一手拿了那包茶叶的小纸包卷成了一个小纸棍儿,只是在桌上搓。何乐有道:“这次分别,可不定哪年会了,何不多坐一会儿。你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将来应当怎样谢你才对?”井兰芬低头呆了一呆,将手上纸棍儿一扔道:“走了!何先生记着我的话,别忘了。”话不曾说完,头也不回,推开房门就走了。何乐有从从容容到大门口来送时,人已去远了。

    到了第二日,何乐有真个把东西收拾停当,预备了南下。他的朋友无多,也用不了忙着辞行。至于其他琐务,更是没有。这一天决定了走,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清闲自在。下午没有事,到戏园子里去是特别的早。他往常坐的那个座位,本来空着的,看座儿的先笑脸迎着他道:“喂!你昨天没来,这个位子卖出去了。”何乐有也不和他计较,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交给看座儿道:“随便对付一个地方都成。”看座儿的见他先掏出钱来,倒红了脸,横着眼笑嘻嘻地道:“何先生,您怎么啦?您给我们来这手。你以为我是怕你不给钱吗?”何乐有笑着摇手道:“何必说那些话,我迟早是给,这不干脆些吗?”看座儿的,既然收了钱,就让他在这一边的空位上坐下。而且给他泡了一壶龙井茶。因为这一元钱里面,还有二毛多钱,正可以落下来作小费,何必不联络联络人家呢?自此以后,他好像又要花钱了,联络好了,少不得又是一个小财神爷。可是何乐有倒不留意及此,直望了台上发呆。心想几年以来捧角,算做了一场大梦,今天才醒过来。由此可见得光阴易过,又可见人事不可靠。想着想着,不觉抬起一只手来,撑住了头。手肘撑在前排的椅子靠背上,低头看着胸前,竟不知身之何在了。忽然觉得手胳膊一碰,身边坐下来一个人,回头看时,却也是这里的老主顾贾叔遥,于是对他笑着,点了一个头。

    贾叔遥忽然看见他坐在这里,倒出于意外,心想这家伙真是能够忍耐,接二连三地给他的打击,他还是逆来顺受。可是仔细看他,今天的情形,多少有些变了。他只管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听戏,并不像往常那样胡乱叫好。井兰芬在台上的时候,他也不过偶然抬头看一看,依旧低下头来。到了五点钟的时候,他忽然站起,对贾叔遥道:“贾先生,我要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了。”说毕,让出座位,竟自去了。

    贾叔遥正也是歌舞场中的一个伤心人,看到何乐有这种态度,心想,今天何以不终场而去,这里面未免大有缘故。及至向看座的打听,看座儿的却说今天他是花钱来的,可不是听蹭戏。贾叔遥一想,这个理由,太不充足了。既然是花了钱,更应当安安稳稳地坐着看,为什么要走?再看看台上的井兰芬似乎对何乐有留下这个空位子,也看了几次。惊讶之状,现于眉宇。贾叔遥都记下了,当天虽然打听不出来,逆料过一两天后,自然可以知道,心想这里面又不知是什么糊涂账。快乐场中,往往先是快乐,后是烦恼,这楼上楼下的观客,不见得就没有第二个何先生吧?想到这里,就不免抬起头来,也跟着向楼上楼下,四周一看。看到楼上第三个包厢里,却有一个带女眷的人,笑嘻嘻地向他招了几下手。接上又把右手的食指,向空间伸出来,摇了两摇,意思问是一个人吗?贾叔遥看见,就明白了,对他点了点头。

    那人见他果是一人,又招了一招手还是要他去。贾叔遥因为和他在银行界久已熟识的,虽然没有什么交情,然而人家一再约了去,也不得不敷衍一下,便走出池子,绕道上楼,原来这人叫包月洲,乃是集成银行的总经理,贾叔遥一家人,多半在银行界做事,他们自混得很熟,所以贾叔遥也和包月洲相识。当时到了楼上包厢里。包月洲起身相迎,他身旁坐了一位青年女子,身上披了一件灰鼠斗篷,手操着斗篷外沿,亮晶晶的,无名指上,露出一颗钻戒。只看这种华贵气象,逆料自然是银行家的眷属。但是正在犹豫之间,那女子也望着点了点头微笑,却并不曾起身。包月洲笑着问道:“认识不认识?”贾叔遥见他如此一问,就不能以嫂夫人相称,而又不好说什么,笑道:“没有见过。”包月洲笑道:“这是鼎鼎大名的玉月仙,你不认识吗?”贾叔遥这才知道她是一个窑姐儿,心想你既是这种人,为什么见了人,还是大模大样的,难道在班子里见客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于是也就不睬她,自行坐下,去和包月洲谈话。

    包月洲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听见说你和这里台柱子,感情很不错,给我们介绍介绍,行不行呢?”贾叔遥笑道:“台柱子,要你们大银行家来捧才行,我们不过是个穷书生,哪里有介绍资格。”包月洲道:“你也不错啊,财政总长的本家。”玉月仙听了这话,就向贾叔遥看了一眼。贾叔遥正想说一句,我算什么财政总长的本家,原是没有关系的。因玉月仙对他一看,他就不说这句话了,只是对着包月洲微笑了一笑。

    他们这包厢的拦杆板上,本摆下了许多茶点烟卷。当时玉月仙起身在烟卷筒子里取出两根烟卷,顺手递了一根给包月洲,然后站起来,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将烟递到贾叔遥面前,笑道:“请抽烟。”贾叔遥顺手接过来只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头也不曾点一下。自擦了火柴抽着烟,和包月洲道:“楼下我还有朋友,改日再谈。”说毕,竟自下楼去了。

    玉月仙用眼睛瞟着他后影,等他下了楼,回过脸来,对包月洲说了一句上海话:“架子度来希。”包月洲笑道:“你没有听见说吗?他家里有财政总长呢!像这样的阔少爷,为什么不摆摆架子呢?”包月洲原是玩话,玉月仙倒越是相信,对着楼下池子里,又看了一看。包月洲笑道:“你注意他为什么?因为没有这个吗?”说时,将右手一个食指摸着嘴唇上下的胡子。玉月仙将脚轻轻踢了一下,又瞅了他一眼道:“少胡说。”包月洲笑道:“少胡说吗?今天我倒真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呢。听完了戏,回头我们一路吃饭去。一面吃一面说。”玉月仙道:“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的事情,你要这样拖泥带水,老弄不清。”包月洲道:“今天就是三言两语,不拖泥带水了。”玉月仙道:“那我们就走吧,不必听戏了。”包月洲对于听戏,也是心不在焉。玉月仙说要走,马上就陪了她一路出去。

    包月洲的汽车,就停在戏园门口,二人出了门,便一同上德国饭店。因为资产阶级的人,都有这样一个习惯。若是一两个人吃饭,就以到那里为宜。地方是很干净,而花钱却不至于十分少。资产阶级,若也像常人吃小馆子一样,不过花个三块两块,那未免太小气了。所以他或者邀一两个人小吃,多半是在德国饭店。当时由南城到东城,虽然路远,然而坐了汽车来,并也不要多大一会儿就到了。

    包月洲和玉月仙在一间小屋子里坐下,还不等菜来,玉月仙先就笑道:“有几句话,随便那里也好说,何必还要老远地跑到东城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包月洲正开了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子里,眼睛望着酒在杯子里打旋转。放下瓶子,喝了一口酒,然后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怎么样有这些个做作。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就是了。错了我也不怪你。”包月洲笑道:“我倒不是怕你怪我,我说倒有些羞答答地难于启齿哩。”说着便哈哈大笑一阵。玉月仙道:“说吧,不要闹了,我还等着要回去哩。”包月洲喝了一口啤酒,正色说道:“不玩了,我老实说吧。听你母亲的口气,对于你的身价,竟非要两万不可。这话不有一点过于吗?你总算和我不错,你现在实实在在说一声,要多少钱才能办到?”玉月仙正色道:“你不要以为我妈的话,说得有些过于,一个姑娘,场面做大了,她自然有许多钱的开销。我这几年以来,都是空场面,借了债来……”

    包月洲伸出手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不必说,不必说,我全明白了。你有多少亏空,我都不管,反正我既要讨你,自然要帮你家一个大忙,最好使你们家里人,不用再做这种事情。”玉月仙道:“你好不明白。你想,我要嫁了你,他们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又何必做这种事呢?遇到你这样银行界的大老官,总是不容易的。从此我有了靠,我也愿他们不再去做作孽的事。你并不是拿不出这几个钱的人,何必不问你要呢?当真的,拿出一万两万,你还在乎吗?一夜麻将,你也不止输这些呢。”包月洲笑道:“你们不懂银行内容的人,就常常有这种错误,以为在银行里办事的人,一定有钱,你要知道银行里的钱,是许多股东的资本,和银行里办事的人不相干。我们在里面办事,也不过是按月拿薪水。像开一家小油盐店,也有个东家和伙计,伙计在油盐店里,可能乱拿一个钱东西吗?”玉月仙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还在我面前撒谎吗?谁不知道你在集成银行里,下有很多的本钱,就像自己开的一样呢?”说时,把包月洲装啤酒的那个玻璃杯子,拿了过来,自己先喝一口,然后又送到包月洲口边,让他也喝一口,笑道:“你在我面前这样撒谎,非罚你不可!”包月洲经她这种迷汤一灌,只觉浑身酥软,那里还有抵抗的力量。将那口酒的都一下喝下去了,就笑道:“若是你自己要用钱,叫我想点法子,我未尝不可设法。只是你定的这些数目,也并不是为了你自己,你又何必为人这样出力?”玉月仙道:“你要知道我和他们要钱,也正是为了我自己,他们钱用不够,是不能将我放手的。将来我是你的人,你的钱,我总也不愿无缘无故送给别人,你想是不是?”包月洲道:“照你这样一说,我是非拿出那些钱来不可了。好吧!今天晚上,你回去对你母亲说,我可以凑乎一万五,比我原定的数目,又多五千了。我今天暂且不到你那儿去,省得抵了面,倒不好说什么。明天下午,你打一个电话,告诉我,我就有个准数了。”玉月仙一个数目字也没有说出来,包月洲时而说两万,时而说一万,时而又说一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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