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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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次日,天色虽没有晴,却也没有再下雪,街上的积雪,都让打扫夫扫着堆在街道两边。下午的时候,梁寒山走到大门口来看看,只见雪胡同里地上,正如在棉花堆中,辟了一条人行路。地上的土,先让积雪潮润了,扫过之后,风吹着一冻,犹如石板,正好走路。心想:且不问贾叔遥到不到,我一个人也去。不然这件事放在心里不解决,也是不安的。这样想着,马上坐车到喜声戏院去。进得戏园子,经过一条长夹道,瓦檐转过来的旋风,刮着屋檐上的碎雪,向人身上乱飞乱扑,那阵割人肌肤的奇冷,简直未可以言语来形容。掀开蓝布门帘子走进池座,先就觉得里面阴沉沉得雾气腾腾,原来这阴沉沉的,是全戏园并不开设窗户,只是池座一个大落地罩,光线不够。雾沉沉的,是池座里四围塞闭,许多人在戏园子里抽烟,呼吸着那不更换的空气,酝酿成这种现状。

    梁寒山一想,北京人对于艺术的赏鉴,是赛过任何人的,这样的所在,能安心听戏,已是不容易。最奇怪的,却是这一班捧角家,朝于斯,夕于斯,可以在这地方听上三四年,这种人不得神经衰弱病,不得肺病,不得一切传染病,不能不说他身体,是特别的健康了。自己往常也到旧式戏园子来过,不像今日阴天这样所受的感触深。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便走进池子去找座。偏是今日的戏不坏,池子前排,都坐满了,找着看座儿的商量总说没有。梁寒山一想,那就不必听了,因问一个看座儿的道:“有位贾先生,你认识不认识?”那看座儿的道:“您问的贾二少爷吗?他这儿有座。您又不早说,早说我就引您坐下了。这儿来,这儿来。”说时,他在前面走,就用手向梁寒山招着。一直引到前面第三排,正面找了一个位子,让他坐下。他倒很奇怪,不知道这位子,何以空出来的。约摸等了半点钟,本戏就上场了。

    第二场,就是那个井兰芬所反串的小生主角,梁寒山正想着,那个用情专一的大学生,不知在哪里,这就应该叫好了。等好一叫出来,我就要开始侦察……想到这里,右耳边突然一个喔字响将起来。梁寒山回头看去,却是一个戴了近视眼镜的人,原来低了头,这时突然将头向上一冲,一个喔字,就在这时破空而出。那人倒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脸上黄瘦黄瘦的,缩着身体,卷了一件大氅,将脖子都缩在里头。头上戴了一顶毛绳帽子,将两只耳朵都把来遮住了,看那样子,倒是极麻糊没有什么脾气的人。贾叔遥说的那个捧角家,大概就是他了。

    正这样想时,那人低了头,喔!喔!又叫了两声。这样一来,更证明了他是捧井兰芬的那个何先生,便又仔细看了他一看。他身上那件大氅,袖口和腰身,都极其紧细,袖子犹如紧身袄一样。本是毛织物的面子,那毛织物磨光了,就剩了一条一条儿的斜纹粗线,而且还有好几处,磨得光滑滑的,犹如上了一层油漆一般。这样的大衣,缚在身上,本来应该是很难受的,不过这位何先生倒是大衣领子上一阵一阵嘘出白气来,正是冷得厉害的光景。看那大衣里,单薄薄的,不但没有穿皮袍,简直还没有穿棉袍,微微露出一截小衫袖来,正是一件呢质的夹衣。这样冷天,穿皮袍子还不能出风呢,何况还是夹袍子,怪不得他不能脱下大衣了。

    梁寒山正在奇异别人不怕冷,只觉自己两只脚板慢慢的有点麻酥,那一股冷气,自下而上,越来越加紧,一直冷到膝盖上来。一看着,偌大一个池座,只靠戏台,有两只破旧铁炉子,而且那烟囱直接就由两廊穿出,并不见炉口上有一点红光。不望炉子倒也罢,望了炉子,反觉一点暖气俱无了。

    池子里是这样冷,梁寒山的大衣,又早脱给看座儿的收起来了,这时候要拿衣回来,也特显得怕冷一点,只得安之若素。两只脚板,却不住地在地下跳着,以便发生暖气。他这样冷不是?台上的那位井兰芬老板,却不住地看将过来。梁寒山一想,他为什么老看我,难道我这样怕冷,还现出了什么寒酸样子吗?于是振作精神,且正襟危坐,但是自己虽然正襟危坐,井兰芬还是看过来。自己心里,不由得好笑起来,我这个人真是有些不自量,我一个生来的观客,哪里会引起台上人的注意哩?人家是别有所寓呀!这样想着,就不觉激动了一番陈腐的诗人敦厚之旨,眼睛只看台上,并不再回顾并坐的何先生,以示无所用心于其间。

    正在装麻糊的时候,一个看座儿的,走了过来,低了头,一手掩了半边嘴唇,轻声对他道:“梁先生,贾二少爷来了。”梁寒山一抬头,只见贾叔遥坐在并排的另一条凳上。中间只隔了一条一尺宽的人行路。梁寒山道:“你几时来的,我怎样一点不知道?”这时看座儿的,已走开了,贾叔遥向这边侧了身子,轻轻地笑道:“你是心不在焉。”他说完了这句,他又坐正了,就不容梁寒山从中辩驳。

    梁寒山也只好看戏,却不说什么。可是今天那位鸣凤楼主金老板出来了,贾叔遥并不叫好。不但不叫好,而且也不鼓掌,和从前听戏的样子,简直不同了,因靠近身子问他道:“怎么不叫好?”贾叔遥微笑道:“有了程度了,用不着做小孩子胡闹了。”梁寒山道:“不然……”贾叔遥眼睛望着,微摆了一摆头。梁寒山原不过一点小怀疑,所以向贾叔遥问一问。贾叔遥这个答复,更让他不明理由所在。但是听戏的人,是不愿人纷扰的,只好忍住,等到戏散了再来问他。

    戏演过去了一半,隔壁那个何先生,忽然一抬手,把梁寒山这边的一杯茶却碰翻了,把他一件蓝湖绉袍子湿了一大块。何先生一见,连忙掉过身来,拱着两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梁寒山虽然可惜这件袍子,倒是和他搭话的一个好机会,抽出手绢来,将皮袍面子擦了一擦,笑着答道:“不要紧。”何先生听他如此说,又陪着笑了一笑,梁寒山道:“你阁下倒是天天来。”何先生笑道:“倒是不很间断,你先生也常来吗?”说到这里,向台上喊了一个喔字。喊完,又回过脸来对梁寒山道:“你先生贵姓?”梁寒山告诉了他,并问他贵姓。何先生对台上喊道:“好哇!”手却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梁寒山。

    接过来看时,上印着何乐有,字以行,浙江杭县。梁寒山道:“何先生好地方啊,生长在西子湖边。”何乐有鼓了几下掌,似咳嗽似的,轻描淡写地又叫出一个好字变音的喔字来。回头答应着道:“岂敢岂敢!你先生看井兰芬的戏怎么样?”梁寒山道:“很好,很好!”何乐有道:“她不但是戏唱得好,而且为人极正派,不像别人那样胡来。”梁寒山见台上的戏,正演到吃紧的时候,自己不能不看,可是这个何先生又说个滔滔不绝,也不能不理。于是点着头,口里哼着答应。何乐有见他正在听戏,没有理会到谈话,也就不说了。一直到听完了戏,大家站起身来,梁寒山却想起来先前人家说话,未曾注意到,不能不和人家再说两句,免得人家疑心,以为看不起他。因道:“何先生贵寓在什么地方,哪一天得暇,我过来拜访。”何乐有听说,点头连说:“不敢当,过两天我到贵寓去奉访吧。老实说,敝寓是寒酸得不可言状,实在不能见客。”梁寒山只说了一句,你太客气。再要说时,贾叔遥早已站起来,在前行走,梁寒山恐怕他是反对自己和何乐有接近,就这样麻麻糊糊地走开了。

    何乐有倒是无所用心于其间,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一步一步,慢慢的跟着人向戏园子外走。走到长夹道上,忽有一个人在手胳膊上碰了一碰。回头看时,是井兰芬一个跟包的陈老实。同时,大衣袋里,似乎揣进一样东西去。何乐有会意,对他望了一望。走出戏园子,就在街道一边站着,由大衣袋里抽出手来,手上也就带出一张纸条来。一看那纸条写的是:

    乐有我兄:我在台上,屡次看你。看到你那寒素的样子,实在替你难过。明天不必来了,妹有东西送去。芬上。

    何乐有看到,心想他叫我不要来,难道后台有人为了我笑他吗?若是如此,我就暂且不来,等有了衣服再说吧。因此,第二天他藏在会馆里就不曾出来,静等井兰芬的好音。

    这日刚吃午饭的时候,井兰芬果然派陈老实来了。他胁下夹了一个大布包袱,到会馆来,向长班问明何乐有所在,笑嘻嘻地一直奔进他的住屋。他屋子里只有一张旧桌子,一副床铺板。铺上铺了稻草帘子,盖着一床破旧的蓝布褥子,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屋子中间,放了一个一尺来高的炉子,里面倒是烧了一炉子煤火,他靠进炉子,在一张圆凳上坐了,平空伸着两手,只在火上烘烤,火光映着他的脸,倒是红红的。

    陈老实将门一拉,何乐有看见,连忙站起来,十分不好意思,乱点着头道:“你来了?难得难得。我住在会馆里是暂局。这里闹得很不好。”说完,直搓着两手。当他住在公寓里的时候,陈老实倒是常向他这里来,他的光景很好,屋子里相当的华丽。现在一贫如洗,床上是一片青毡,不但他要难为情,就是陈老实自己,也觉得这一来太冒昧了,简直是撕破人家面子。当时也不便在这里坐下,表示什么拜访的诚意了,装出很忙的样子来,立刻把包袱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件深灰色粗哔叽棉袍子,他手一提,悬了起来,笑道:“何先生,你试试看。这是井老板叫我在估衣铺里给你买来的。若是不合适的话,还可以拿去掉换。”何乐有急于要掩饰他自己怕寒素的态度,赶快就把袍子穿了起来。

    真是天从人愿,这袍子不大不小,穿在身上,恰合他的身材。何乐有低了头看看袍子前面,又回头看看袍子后面。摆着袖子,走了两步,笑说:“是我自己做的,也不能这样合式,多谢井老板了。”陈老实道:“别忙多谢,还有哩。”说道,伸手在袋里一掏,掏出一叠钞票,就双手送到何乐有面前,拱了一拱手笑道:“井老板说,这一点钱,送给您零花。”何乐有跳起来道:“那还了得!她辛辛苦苦在台上挣来的几个钱,自己养活一大家子人,都嫌不够,怎好分给我用?我穷虽穷,她的钱,无论如何,我是不好意思用的。”陈老实将钞票放在桌上,手按了桌子作一个使劲的样子,脸上放出很诚恳的样子道:“何先生,我们也认识很久了,你别嫌我嘴直,我有几句话,得和你说。”何乐有道:“你这人很老实的。你有话,尽管说,我不怪你。”于是将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挪了一挪,意思是让陈老实坐下。陈老实只管说话,忘其所以,也就不客气坐下去。这屋子里,就只有这一把椅子,床又离开炉子远一点,他自己只好装了听陈老实说话,且站在炉子边。

    陈老实道:“何先生,你听这久的戏了,捧戏子是怎样一个下场,要什么人来捧戏子,您大概知道。像您这样年轻轻儿的人,读了书,毕了业,正好去找一份正当事情干,不辜负您老太爷花费多钱为您读书一场。您现在什么事也不干,就为了听井老板的戏,流落在北京,您这是怎样一个算盘?”何乐有听到这里,就不免要发他的脾气。好在他为人,向来不和人家红脸失色的,马上就笑道:“笑话了。难道我听戏听穷了,还能连累别人不成?井兰芬向来是看得起我的,她似乎不会疑心我。”陈老实向上一站,一撒手道:“这倒奇了。井老板不说这话,难道我这旁边的人,还怕您连累吗!何先生,您听我说。戏不是不能听,戏子也不是不能捧。可是这种玩笑的事,总别让您耽误了正事。井老板说因为您这人实心眼,不像那些捧角的,是胡来一起,所以她把您当自己的老兄一样看待,望您向好路上走。她若是嫌您穷,怕受您的连累,那她就不理会您,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一不和您沾亲,二不和您带故,您也不能去找她。她现在看到您冷得难受,又送您钱,又送您衣服,怎会有什么疑心之处?我说的话,都是她告诉我的意思,一来是觉得您这样浮荡下去,很是可惜;二来您耽误了光阴,都为的是她,所以她良心上过不去,不能不劝您一劝。我想她这些话,比送您一百件衣服,一万块钱,还要贵重些。您仔细想一想,我这话对不对?”何乐有本来就觉得井兰芬送他东西,很是可感,经陈老实从从容容一说,果然很是有理,不觉笼了两只衫袖,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低了头,望着那白炉子的火出神。陈老实看他这情形,知道他已为忠言所劝,就拉着他的手道:“何先生您想我的话对吗?”何乐有道:“你的话是对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法子挽回,只好顺着错路走。”陈老实道:“更不对了!你说顺着错路走,还打算在会馆里穷上一辈子不成?这是怎么一个错法,我倒有些不明白。”何乐有实在也没有话说了,却把自己戴的那一副眼镜取将下来,先用口对镜子呵了一呵气,然后又把镜子上抹擦抹擦。只是站着出神,并不曾有一句具体的话答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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