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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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进了书房,扭明了电灯,在写字台抽斗里,将信笺匣子取出,找了两张洁白的信笺,放在一边,打开墨盒,提桌上的笔,蘸了墨,就在一张信纸上写:梅仙女士文鉴。只写了这六个字,心里就踌躇起来,这信怎样写呢?写得朴实点,或者是写得华丽一点。若写得朴实一点,怕自己的才情,一点表露不出来,梅仙女士岂不要笑从前错赏识了,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要写得华丽些,又怕不庄重,让人家说是失了以文会友的原意。想到这里,把刚才进屋那一鼓作气的兴味,完全减少了。索性放下了笔,就在屋里踱了几步。刚一开步,觉得身上有点周转不灵,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好笑起来,原来回家以后,一心念着写信,却忘了脱大衣。只一摆衫袖,卜通一声,一样东西落在地板上,再低头一看,却是阔边昵帽,也是回来之后,未曾取下,还戴在头上的。心想:这样写信,真成了个心无二用了。踱着想了一会,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哪一个礼拜,也短不了给生朋友去一两封信,从来就未曾有这样踌躇过,何以今天给一个女朋友去一封信,就是这样考虑。给朋友去信,干脆去信就是了,又何必这样心神不定呢?管他是男子是女子,我就照着平常回朋友的信,给她去一封信就是了。这样想着,便又复身提笔写起信来。那信是:

    梅仙女士文鉴:

    春暮承赐大作,如珊瑚之网,遍获珠玉,徘徊展诵,固不厌百回读也,乃以文债冗集,检点羁迟,名山之作,竟束高阁。心中惭疚,莫可言宣。事后欲道歉仄,又苦鸿鲤之无由。每忆随园诗话中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窃引以自况焉。顷者,偶访尊师继渊丈,得悉女士人群一鹤,犹在春明,敢忘形外之嫌,一通倾仰之意。梅以仙称自非凡品,女士超然尘外之人,对仆陈此寸笺,或不责其唐突欤?岁云暮矣,雪意满天,红炉煮茗之间,鸟几吹黎之夜,应获新诗不少,如不记前愆,见示佳叶,自当早日付梓,公诸同好也。特达微忱,敬候好音。

    梁寒山顿首。

    梁寒山从从容容地写,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大体还属稳妥大方,那张女士看见,纵然置之不理,却也未必见怪,便决定了照发,据金继渊说,她在扶秀几个中学教书,直接寄信到扶秀中学,必然可以收到的。这样决定了,马上就写了一个信封,贴好邮票,便放在抽屉里。次日早上起来漱洗之后,什么事也不办,揣了这封信就出门。他心里想着,叫听差送,或者扔在邮筒子里,都靠不住,只有亲到邮务局去,在自己一方面,才算尽了责。至于这一封信投到那边学校去,张女士是否可以收到,那只好听之于天。好在家中到邮务局也不远,穿过两个胡同就到了,早上起来无事,亲自送去,借了这个机会,运动运动,也是好的。于是一人很高兴地便到邮务局跑了一趟。信去之后,逆料第一日是不会有回信的,到了次日下午,并不见信。心想着,平常信本是到得慢的。设若她接了信之后,又迟两个钟头,回的信,或者也扔在邮筒子里,那就时间更迟了,或慢到今天下午,也未可知,于是又放过去了。可是这一整天,还是未到信,信是自己投到邮务局去的,当然不会有错,邮务局决没有没不到之理。投到扶秀学校,她也不能不收到,她收到了不回信,就是一笑置之了。自己一腔热血,要和这位女诗人订个文字之交,究竟有些突兀。一个女子,自然和一个男子不同。男子们文字唱和,尽可不必认识,就订交起来,女子可不然,其中划着一道礼教的鸿沟呢,那么,自己这一棋是枉下了。梁寒山这样一想,把天涯沿路访斯人的一种观念,就完全打消,也就不把那一封信置之念中了。

    过了两天,有一日下午,自外面回家,只见自己的写字台上,用铜尺压住了一封信。那信的下款,印着红字,正是私立扶秀中学一行字,立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腔子里的血,荡漾了一下。拿起这纸,连忙取把剪纸的剪子在手,怕伤了里面的信纸,慢慢地剪了信封口,抽出里面信纸,是一张学校的八行启事笺,那信道:

    寒山先生文鉴:

    大示敬悉,前寄拙作数首,意在就正高明,砚田冗苦,久已忘之矣。来书殷殷,复提旧事,足见虚怀若谷,惟梅对词章,一知半解,不敢当耳。日与顽童为伍,绝未一作韵语,无足呈者,俟他日有暇,再当录一二拙作请教也。特此奉复,不尽一一。

    张梅仙敬白

    梁寒山接信到手,匆匆地就看一遍。看得太快了,书中究竟说的是些什么,并没有看出来,于是从头至尾,把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这才看出人家这一封信,竟十分客气,虽不曾说可以订个文字之交,然而并不限定只有一次通信的了,心里感觉得高兴,把那信依然放到信封里,顺手就插在衣袋里。觉得从前所猜男女间划了一道礼教的鸿沟,那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第九回 顾曲看奇人随声喝彩 惊寒怜知己寄字赠袍

    当日梁寒山高兴了一阵,那信就收在自己写字台一个抽斗里,未肯和平常的信一样,看毕就扔到字纸篓里去。而且自己想着,人家既来了信,若是不回复人家一声,人家一定又要疑到自己搭架子,不爱理人,那如何使得,应当再回复一封信才是。于是又写了一封信道:

    梅仙女士文鉴:

    承惠复音,足见谦怀。高明二字,绝非如下走其人所能当。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则文字间之磋商,有足贡一得者,固不敢辞也,如有佳章,能以快先睹否,日望之矣,即颂文祺。

    梁寒山顿首。

    信写好了,记得今天晚上,大街上有夜市,可以逛逛夜市,买点零碎东西,顺便就把这封信送到邮务局信箱子里去,那末,明日上午就可到了。算计得不错,披上大衣,便去逛夜市。到了街上,且先将信送到邮务局去,然后再逛夜市。

    送信之后,一看夜市上,只有几处零件摊,袜子摊,点了一盏淡黄色的玻璃罩灯,放在马路边的高坡便道上。守摊子的人,都穿了臃而且肿的老羊皮袍子,戴着那一顶口袋式的兜头帽,笼了袖子,缩着脖子,便转着身躯,只管跳脚,那意思,以为这也是一种运动,可以借此取取暖。大街上,虽然还有些来往的人,无如这时已交四九寒天,没有多少人在路上停留的,因此有几个夜摊子,已经有人在那里收拾了。梁寒山是为逛夜市来的,倒也不能不看看,于是绕上便道,沿着摊子看去。只看了一个摊子,一阵西北风,带了许多沙子,盖头盖脸,扑将过来,眼睛不由自主的,就会闭上。大衣鼓住了风,好像有许多人要把自己来推倒一样。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寒噤,这实不能再逛了。看见街边有车,跳上车就让车夫拉了走。

    到了家里,一推屋子门进去,觉得便有一阵热气迎面而来。及脱了大衣坐定,赶忙就抽手绢,揩摸清水似的冷鼻涕。立刻两只耳朵又烧又痒。这正是刚才冷得过分了,一到热屋子里,有一种热的反应。这一封平信发出去,其实不过普通的酬酢,然而这一趟辛苦,未免牺牲太大了。梁寒山总算有一点经验,知道纵然有回信,次日也是不能到的,也没有等候回信。那边应该是次日下午收到,下午回信,便马上投到邮局,也是次日下午投到。一来一往,这就是三天了。但是他所猜的,也不完全对,因为次天一早,回信就来了。

    自从这天起,每隔一天,彼此就一封信来往。信上先是说些客气话,后来就由客气话谈到文学的问题上去,实行攻错起来。在每日的正午十二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个送信的邮差,要走大门口过去。若是第一天张梅仙没有信来,在第二天正午的时候,门铃一响,梁寒山就会亲自跑到大门口去开门,三次准有两次是碰到那个邮差送信来。这样的过去了两个星期,梁寒山差不多收到张梅仙有七八封信,除了最先两封信外,其余的信,都是梁寒山到大门口来,在邮差手上接了过去的。

    这一天,正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层,积到有一尺多厚。梁寒山关了书房门,正对了火炉子看书。忽然听到一阵门铃响,抬头看壁上的挂钟时,正是十二点半。心里想着这是邮差到了,丢了书本,马上开着门就向外跑。因为院子里久没有人来往,雪层没有破坏。梁寒山糊里糊涂,向院子里就走,两只脚插进雪里,雪就盖过脚踝以上。但也顾不得了,一直抢到大门口去开门。门一开了,果然是那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但一见梁寒山,手里递过一封信来,笑道:“梁先生,您猜得真准,我每回送了这扶秀女学的信来,总是您自己接了去。”梁寒山道:“谁说的,我向来就随便,什么事自己也可以做。不过你从前没有留心过,就以为我没有收过信罢了。”邮差笑道:“也许是没有闹清,好大雪,您进去瞧信吧。回见。”说着,点了一点头,踏着雪走了。

    梁寒山拿信回了书房,不觉想起邮差的话来,邮差说,您进去瞧信吧。这分明是他都知道自己等着这信看了。这种举动,让邮差知道了,又何况他人,这样一来,自明日起,以后不必自己去开大门接信了。他决定了,到了次日十二点半钟,自己就不去开大门。偏是这天听差又不在家,门铃响了一阵又响一阵,不由自主的,又跑了出去开门。开门来可不是邮差,邮差之外,还又另站着一个人,乃是贾叔遥。梁寒山和贾叔遥打招呼,就没有理邮差。邮差笑道:“梁先生,明儿见。”说毕,他笑着去了。

    梁寒山对贾叔遥道:“天还没晴,满地堆着积雪,为什么跑了来?”贾叔遥道:“我是乘雪访友,不让古人呢。”梁寒山道:“惟其是这样,所以我亲自来开门,以表示欢迎。”贾叔遥一边跟随着进去,一边笑道:“你是欢迎我的吗?你是欢迎邮差先生吧?”梁寒山引他进了客厅,却把手上的信一扬道:“一封本城发的平信罢了,我欢迎什么呢?”说着将信向袋里一揣。贾叔遥原没有注意他收到一封什么信,他这样收藏,贾叔遥倒怪起来了,笑道:“我并不管你那什么信,我是来讨债的。”梁寒山道:“我这人做事实在大意,三块五块的临时借了人家的钱,事后总是忘了,真对不住。”贾叔遥道:“不是那种债,是一位女朋友的债呢!你真善忘啊,由此可见你对朋友容易失信了。”这样一说,梁寒山更不懂了,忙问是什么女朋友债?贾叔遥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呢?若是假不记得,或者你是不得已而推诿,犹有可说,若是真不记得,我就不能恕你了。”

    梁寒山用手摸着额顶,想了一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怨我吧,我是真不记得。”贾叔遥就拿了梁寒山桌上的纸笔,行书带草地写了一个茶杯口大的凤字,提了纸角,向着梁寒山一扬。梁寒山偏着头,望了那个字,出了一会神,将手又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行,我还是记不起来,朋友中没有一个叫凤字的。”贾叔遥笑道:“了不得,你真是把我这件事忘了!”于是索性把那凤字写成了四个字,鸣凤楼主。梁寒山一拍着桌子,哦了一声道:“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我明白了。鸣风楼主不是金飞霞的别号吗?你为了她,不是填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要我给你斟酌斟酌吗?这一阕词,我看了一看很是不错,就是下半阕起首两个字,有点不浑成,本来这两个字是起句,又要叶韵,原不容易的,你只把那两个字,换一换就大可用了。”贾叔遥道:“你是把我原稿丢了,打算给我一顶高帽子戴,就过去了呢!恐怕你看都不曾看哩。你且说,我原稿是哪个字不妥?”梁寒山笑道:“这真对不住,当那天我看过了你的尊稿以后,恰好接连有几件事发生,把你这稿子忙中一塞,就塞掉了。事后要找,可找不出。不过……”贾叔遥笑道:“这完全是推托之词了。我不管那些,你既然丢了,你得赔偿我的损失。”梁寒山笑道:“你又何必说什么赔偿损失的话呢,你就是指定了我做,我也义不容辞啊。不过既然是为鸣凤楼主而作,你能不能介绍鸣凤楼主和我认识认识呢?”贾叔遥道:“难道你还没有见过她?”梁寒山道:“见是见过,不过在台下和其他看戏的人一样所看见的,那有什么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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