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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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了一看那书面是白的,却没有标上书名。百了道:“这是什么书?怎么没有名字?”陶达生笑道:“有名字就平常了,惟有不署名书名的书,内容才是耐看呢。你翻开将内容瞧一瞧。”百了原没有看过这种书,站着靠住了桌子,左手托着书,右手就随便翻了一页看。大概也不过看了三四行下去,就觉着非往下看不可,因此相片忘了看,书价也忘了问,只是捧着书往下看。陶达生见他看入了神,且不惊动他,就挑了一张放大的相片,轻悄悄地向书页上一放。字被画片盖住了,已是看不见,看见的乃是画片。百了一看,就由不得一笑,对陶达生道:“这好像是照的一样。”陶达生道:“自然是照的,若是画的就不值钱了。”百了于是放下书,将相片拿到窗户边,仔细看了一看,点点头道:“果然是照的。”一回头时,只见桌子上,大大小小,已堆了许多相片。百了且放了手上的,来看桌上的。这些片子上的人相,果然光怪陆离,有许多是想入非非的。一个佛家子弟,哪里看过这些东西,觉得这种增长见识的图画,一张也不能放过,因此摇着头道:“我不信这是真的,我总要想法子找出一个破绽来。”于是将那画片,颠来倒去地翻看,只管注意着,以便找出那画片不真实的破绽。但是调查的结果,不但找不出一些破绽,倒觉得的确要算是写实的作风。

    卖书的看他这样,便问道:“大师傅要多少,一样挑一张。好吗?”百了笑道:“我不过闹着玩,要许多作什么?”陶达生笑道:“挖着一个金矿,是不容易的事,既然挖着了,就可以多多带些金砖回去,何以只要一点点呢?”卖书的也笑道:“你不像陶先生,可以一个人来买。下次你要是一个人来,我可是不敢招待的。”陶达生笑道:“听见没有?多买一点儿吧!”百了笑着,却没有驳回他的话。卖书的自然是卖得越多越好,捧了一大堆的画片,放在百了面前,然后又问百了要不要书看?百了道:“既然你一定要卖给我,你就随便挑出两本来吧。”卖书的听说,又带着笑,放了一叠书在百了面前。结果一算账,共是六元八角。百了一伸舌头道:“这够两袋白面的钱了,真不是玩意。”陶达生道:“你又不是常买,逢场作戏,要什么紧?据我看,恐怕你今生也只有一次,多花几个钱,又算什么?”

    百了把书和画片都已挑了,叫他扔下几样,实在也有些舍不得,又经陶达生这样一劝,他就毫不犹豫,在身上掏出钱来,一齐买了。卖书的将一张报纸,把东西拿来包好,百了就如往常捧佛经一般,把书捧着走了。出了栈房,百了对陶达生道:“我是言而有信的,我还陪你到市场里去,给你买吃的。”陶达生笑道:“我是闹着玩,当真要你买吃的吗?若是那样,真不够朋友了。”百了道:“你是闹着玩,我又何尝不是闹着玩?请你吃一点东西,不见得就把和尚吃穷,你又何必客气?”陶达生道:“我倒并不是怕将你吃穷,不过吃人家的东西,要人家自动的请才好,指定要人家请,是不大合适的。就是勉强吃下去,心里也未见得受用哩。你若是因为由我介绍出来,你才得到金矿,要谢我这一点功劳,这倒有个办法。我的朋友梁寒山很有心学佛,打算和你们出家人常常周旋周旋,从这里面,多少得一点佛学,不知道你可愿意和他交朋友?”百了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你从中一介绍,我就和那位梁先生成为朋友了,何必还提出来算一个条件?”陶达生道:“这虽然不必算条件,但是那梁先生还想要静方居士给他写两条金刚经的小中堂能不能办到?”百了道:“这太容易了。静方居士他写中堂原是还愿,并不是像旁的大书家卖字或传名,要搭什么架子。他是有工夫就写的,一点也不踌躇。”陶达生道:“得了,只要你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就很认为满意了,约了一个日子,我带那梁先生到庙里来拜访你。好不好?”百了道:“这梁先生不就是编京华杂志的那人吗?我是常听你提到他的。这种人……”陶达生笑道:“我代你说了吧,这种人和你们来往,是很欢迎的,可以表示你们和文人来往,很是文雅。”百了将大衫袖拂了两拂,笑道:“口过,口过。”陶达生道:“这算什么口过,一个和尚能附庸风雅究竟不错,比巴结官府,往在缘簿上多写两笔,那总好得多吧?”百了笑道:“说来说去总是和尚不好。我也不说了,你说我怎样,我就承认是怎样,这你也就无甚可说的了吧?”陶达生听他如此说,也就一笑而别。

    这百了和尚回得庙去,把那相片和好书看得流连忘返,并未出房门,只是在屋子里坐着。坐得久了,觉得也有些倦,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便到外面屋子里来,散步散步。这时已夜深了,案上的青灯古佛,还同昨晚上一样,沉寂寂的。

    但是百了的感情,却有些和昨日不同。心想:一个人修道到了家,也不过像一尊佛一样,垂着眉毛,闭了眼睛,默默地坐着,这有什么意思。譬如这许多梅花,开得实在是好看。又譬如这香炉里的沉檀,实在有一股香味,但是佛的意思,花不是花,香不是香,不必闻,也不必看。一切都是没有。仔细想来,这话真是不通,既不必看,何以要长眼睛?既不必闻,何以又要长鼻子?现成的好东西,都要当粪土,偏又说西方有个极乐世界,真是说不通,我要是佛爷,少不得也是像桌上的佛像一样,静默着受人家供奉。但是这又有什么趣味?做一个和尚要痴心痴意地向佛道上钻,真是自寻死路了。况是自己出家以来,始终也没有看见哪一家学佛学成了功的,只是向下学去,自己还打算升天去成佛作祖不成?这样一想,觉得那慈悲的佛像,不是可亲,倒变成了可怜。

    百了一个人,纳了一会子闷,将手一拍,自言自语地道:“罢!我还是干我的。”这一句话说出口不打紧,却有一个人在屋子外答应道:“百了师,你是什么事下了决心,你要干你的?”平空听了人说话,百了倒吓了一跳,可是在这一刹那间,一个和尚已经走进来,看时,那是慧灵和尚,这慧灵是西天寺的方丈,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白净的面孔,长长的睫毛,见人就是一笑,非常地和蔼可亲。因为他是这样和蔼,无论男女施主,对他都感情很好。和尚里面,一来因为他是一个大庙的方丈,二来在北京和尚队里,又是第二三把交倚,对他也很尊崇。百了在和尚班里,还不过是二路角色,慧灵现在亲自来看他,自然要当一位上司看待,连忙合了手掌笑道:“阿弥陀佛,我有什么下了决心!不过是说要下功夫看看书罢了,慧灵师怎样夜深跑来了?”慧灵道:“我听说无相师从南方来了,我想找他谈谈,”说时回头望了一望,就扯着百了的大衫袖道:“有一笔好买卖,我介绍你们去办。南墙有一幢观音阁,庙真好,共是三进,有电灯电话自来水,是一个老姑子在里面住。这姑子把庙当了她的家,把她俗家的兄弟侄儿侄女,一齐引在庙里住。昨天我在素香斋请客,有宋总监在内,谈起北京庙宇,我就故意谈到观音阁去,我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说是出家人说不出口,这样一来,宋总监就追着问。”百了一拍掌道:“这条计很妙!这叫做欲擒故纵的法子。后来你怎样说呢?”慧灵道:“后来我说,说出家人的坏处本不应该的,但是这种人借出家为名,占了佛地,来养活她的家族,这简直是欺圣罔法,劝劝他们省悟也好。于是我把那庙里的事,当了满席的人,和盘托出。”百了一顿脚道:“可惜可惜!把机会错过了。这应该趁热打铁,就在那时候把话加重些。”慧灵笑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难道这一点子事情都不知道?我自然无中生有,加上了一大段话,在席的人都说,这庙里的姑子既然这样不守戒,那就可以把她的庙充了公产。”

    百了听了这话,两只眼睛,翻着酒杯大小,向慧灵望着,一拍腿说声糟了。慧灵道:“别忙,我在当面,那里糟得了。当时我就说:那不好,公家充了公,那姑子她会反过来说官场觊便她的庙产。她不管好歹到僧尼公会去一请愿,大小是一场交涉。公家拿了一所庙来,也没有什么用处。最好这件事是另找僧人到庙里去住持,公家不过是尊重佛地整顿风化,不要一点好处,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宋总监很以我的话为然,说是要和僧尼公会接洽,办这件事。我想公会里面,不能不看我一点面子,你再托人出来一疏通,这一幢庙不愁不是你的。听说附庙有几所房子,可以收房钱,不强似你在这里吗?”百了听着,伸起一只手,连连将耳朵搔了几下,笑道:“那感情好。你帮我这一个大忙,将来成功之后,那庙产我们就是三一三十一。”慧灵笑道:“我并不在乎此。老实一句话,我们做的事,谁也瞒不了谁,只要彼此能帮忙就是了。”百了道:“那是自然,何消说得?”

    慧灵说到这里,跑到堂屋门口,向外望了一望,见院子里并没有人,复转身进房来拉了百了,同在禅榻上坐,先嘻嘻地眯着眼睛一笑,然后说道:“我听说这月半边,严宅你们有一坛佛事,对吗?”百了道:“不到月半就到期了。”慧灵低了一低声音道:“他们家是善道人家,都敬菩萨。”百了道:“可不是?最是他们家三姨太太好念佛。”慧灵听到一声三姨太,笑容更深厚了,嘴角边的两道腮纹,印下去了好深。低声道:“你也知道?你认得她吗?”百了道:“这里她也来过几回,我所以认得。从前她也是常到贵刹里去的,你比我们更熟了。”慧灵笑着静默了两分钟,就伏在百了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百了点头笑道:“在你原也是没有法子,她是一个将军的夫人,哪里能得罪她。”慧灵道:“不管她,过去的事不说了。这回你到严宅去做佛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也去一个?”百了伸开五指,将短头发搔得唏嗦唏嗦地响,口里沉吟着道:“若是别个平常的人去,那不算什么。你慧灵师向来不应佛事,怎么忽然去凑我们的场合。”慧灵笑道:“就是为了这个,我要来和你商量了。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较好的法子,让我也去一个?”百了道:“慧灵师真是要去一趟,那倒不费什么,我看不如到那个日子,你借了一件事,到严宅找我谈话,你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去了。”慧灵笑道:“这种主意,谁也会想得出,但是事情不能那里撞巧,当我到严宅去的时候,恰好就会碰到她。”百了被他这样一提,才想破了,便道:“这倒也虑的是,你又不能不分黑日白日的,只管去找我们。这样吧,我这趟佛事,自己不去了,我的事就请你代着。那么,前后你有一个礼拜可以在那里了。”说到这里,他就望了慧灵和尚嘻嘻地笑。

    慧灵忘了这是和同道说话,却把老着使了出来,合了掌尽管念着阿弥陀佛。百了道:“这样办固然是好,还有一层,我若白白地不去,还是怕人疑心,最好是说我有了病,支持不住,我就当着说怕撞木钟,来请你去代我两天。你还可以表示不大乐意的样子,可是为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又不得不去,只管先去一天。去了一天之后,我老是不肯说病好,你就可以老往下干了。”慧灵突然站起来,拍了一拍百了的肩膀,笑道:“好师弟!你想得很周到,作师兄的一定好好酬报你一下。老实说,我在北京恐怕待不久,我那庙里的事,就可交给你去办,你看,那不好吗?”百了道:“这话我就不相信了。你现在北京,和尚班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难道别的所在,还有好似这里的不成?再说,你现在还想着到严宅去哩,哪里还能跑到别的地方去哩?”慧灵笑道:“阿弥陀佛,菩萨照在头上,我是向来不撒谎的。你所说的那两段理由,都不成问题。现在我且不说,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自然明白了。”百了虽然猜不出他持有何项理由,但是料想他也不会说话骗人。就欢天喜地地将慧灵所说的话,完全照办了。慧灵当日将百了足足安慰一起,把百了喜欢得满头搔不着痒处。谈了一会,慧灵就告辞去了。百了看了一晚上书和画,精神大为奋发。到了次日,他想起陶达生要的两轴金刚经吊屏,便不辞劳苦,远远地跑到静方居士那里去要。约好之后,还怕陶达生心里挂念,又亲自去通知一个信。陶达生因为到梁寒山家尚不甚远,就邀着百了一路,向梁寒山家里来。

    到了梁寒山家一打门,他家听差,看见一个光头僧人,倒吃了一惊,正要问为什么打门,见他身后转出一个人,却是陶达生。他认得陶达生是主人翁的朋友,这和尚算是没有走错。不过又对那和尚望了一望。陶达生会意,便道:“他也是你们梁先生的朋友,说我和他一路来的,你进去先说一声儿也好。”听差的究竟不敢把和尚胡乱向家里引,便先进去问。梁寒山一听和尚来了,便笑着迎向大门口来,陶达生将身子一闪,就在一边,给二人介绍。百了一见,便合了掌,弯着腰深深地打了个问讯。脸色正正的,微微地带上了一点笑意。梁寒山请他进门,他垂了一只大衫袖,一只手伸平巴掌,放在胸前,一步一步很郑重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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