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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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了。吃过午饭,正打算出去,却有朋友陶达生来了。梁寒山笑道:“你倒来得巧,我正有件事要托你。”陶达生道:“你不说,我就知道了,你托我好几回了,要弄一张佛像。我真对不住,忙得把件事忘了。其实很容易的。”梁寒山道:“佛像我不要了。现在我听说有一个静方居士,能写金刚经的吊屏送人,我想托你给我找两份。据说字写得非常之好。”陶达生道:“字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不过求他写字的人,倒是不少。那很容易,随便哪一天我遇到他一说就成。像你们负有文学名誉的人,只要对他一提,他就十分乐意,作和尚的人,就是爱和有名的人物来往。那还用得着什么求不求?”梁寒山道:“你不是说可以给我介绍和灵慧和尚作朋友吗?什么时候实行?”陶达生笑道:“你要是愿意交一个有趣的人作朋友,还是百了和尚好。这和尚一肚子佛学,可又九流三教,无所不知,和他谈个一两回,你真摸不着他是怎样一个人物。”梁寒山笑道:“你不是说偷看《金瓶梅》的那个和尚吗?”陶达生笑着点了点头道:“是他。可是他不过爱闹着玩,其实倒不是个花和尚。”梁寒山道:“花和尚要什么紧,能参欢喜禅,才会悟到色即是空啦。南边有处地方是观世音菩萨的大本营,那里的出家人,总是干净的了,可是据我一个知道内幕的朋友说,那些和尚,只要一过开庙之期,大批的到上海去打野鸡。害了花柳病,乱打六零六。有一个医生,专门给和尚打六零六倒发了财。又像小说上,夜壶煨肉的那一段笑话,我们看着,是不过笑话而已。可是我的朋友真碰到过一回,那和尚还是用敬佛的檀香去煨的,你说这事是多么亵渎佛教。”陶达生笑道:“你既然知道和尚是怎样坏的人,为什么你倒喜欢佛教?”梁寒山道:“惟其我喜欢学佛,我才恨这些不成材料的和尚。”陶达生摇手道:“那算了。我说的那百了和尚,还则罢了。那慧灵和尚就有点多情,够得上不成材料。介绍和你一见面,你若作起文章一骂他们,那可糟了。”梁寒山道:“你若介绍我认识了他,好歹是个朋友,我哪有骂他之理。”陶达生想了一想,笑道:“我还是介绍和百了先见面吧。那人倒是很随便,今天下午没事,我找着了他,先和他约一个日子。二次我们就一路去。”梁寒山道:“就是到我这里来也不要紧。我什么也不忌讳,就是和尚进门,也当平常人一般看待。”陶达生笑道:“那更好了。那百了和尚喜欢吃稻香村的点心,你只要预备一点好点心,他一吃之后,除了把佛学里的奥妙之处,愿意告诉你而外,南北几十省,他都走遍了。他要把所经过地方的山水人情风俗谈上一谈,就都很有味。”梁寒山道:“好,你先去约一约。我要认识和尚,倒不一定要跟去学佛,只要找一所好庙,能在庙里借几间屋子里读书作文,就算达到了目的。”陶达生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一定可以办到,今天下午,我本要到南城去的,顺便我就到太清寺去走一趟,看看百了和尚在庙里没有?”梁寒山道:“你若是去,你就告诉他,我这里言情小说很多,要荤些的,像《金瓶梅》一样的也有。”陶达生听说,也笑了。坐谈了一会,他就别了梁寒山而去。

    这一天晚上,陶达生放下许多事,都没有办,就到太清寺去,这里是一条冷胡同,由东到西,不过两盏电灯,昏黄的灯光里,照着庙门,双扉坚闭了一列围墙,静沉沉的,也不见一点人影。倒是一阵檀香的气味,在半空里荡漾,接着卜卜的一阵木鱼声音,隐约可听,人在这种空气里,自然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想。抬头看看天上,那一钩如玉的新月,正斜挂着,做那窥人的样子,在那枯槁枝的冬树上。

    陶达生在月光地里,走上前敲一敲门。半晌有人在门里问了一声谁。陶达生道:“我姓陶,会百了师的。”那人道:“哦!是陶先生。”说着话自己开了门。门洞子里,电灯并没有亮,只有个悬在梁上大团灯笼里面点着一支蜡。陶达生看见,烛光下映着那一副有红似白的小面孔,正是那十四岁的小和尚是空,走进来问道:“外面没有佛事吧?百了师在家吗?”是空道:“有佛事,都不相干,用不着百了师去的。他现在在禅堂看经。”陶达生道:“我自到他那里去,你不要作声。”是空因为他们是熟的朋友,果然他就不作声,让他一人进去。

    他走到了百了和尚屋外,只见靠近窗户纸所在,一团白光,大概是亮了悬在桌上的电灯,他正在看书呢。因放轻脚步,贴近窗户站了一站,只听见里面有一种吃吃然的笑声,陶达生在外面笑道:“百了师,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笑将起来?”百了在屋子里道:“哦!哦!谁?是陶先生吗?我来扭着外面屋子里的灯,请进请进。”说时,他已扭明正中屋子里的电灯。

    这屋子,正中没有佛龛,只有一张大桌。桌上摆了尊瓷器大士像,一尊维摩佛像,一尊装金的接引佛像。两架纸糊四角风灯,配着一只乌玉的三耳古鼎,此外还有一套瓷的小五供,旁边一盏蓝花瓷器灯台,清油灯盘子,正点着一束灯草,放出菜豆大的灯火。其余的地方,倒高高低低,陈列一二十盆梅花。一掀帘子进来屋子里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陶达生连说了几句好香好香。百了和尚引他进屋子坐下,笑道:“真香吗?但是我倒不觉得。”陶达生道:“你总在香里面坐着,让香把你熏透了,你自然闻不出香味来。外面这屋子,向来不是空着吗?何以这会子又陈列得这样雅静?”百了道:“做和尚的人,不像俗家,他这一颗心,一点疏忽不得,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警戒和尚的缘故。我们眼睛所看到,耳朵所听到,若是不干净一点,就容易染到魔道缠绕,所以我因闲着无事,把这外边屋子,布置一番。”陶达生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打算做一个干净和尚了。”百了道:“你这话我有点不能承认。照你这样说,难道今日以前,我就不是干净和尚了?”陶达生也就笑了起来,说着,走到屋里。

    一看桌上,放着一本可思议维摩诘经。笑道:“嘿!看起这样深功夫的经书来了。”说时,将经书拿过来捧在手上。这是毛边纸的木板书,有一尺长,七八寸宽,捧在手里,倒是挺厚的一本。他一拿过去,百了本就想伸手来夺,但是他已拿在手里,夺也来不及了。

    陶达生拿着书,只是一抖,拍的一声,掉下一本小本子来。陶达生手快,一弯腰就在地下捡起来。一看,是五寸长的一本小书,书面上有白纸的签字,乃是《绣像绝妙艳情小说灯草和尚》。

    百了和尚没有抢得及,把一慈悲脸儿,臊得白里转红,红里转青,只坐在一边,发出傻笑来。陶达生笑道:“你看言情小说也不要紧,为什么看灯草和尚这种书。这书里的和尚,还不把你们佛家子弟骂一个够吗?”百了用手搔着腮道:“我原先也不过说一个风流和尚罢了,不知道他是那样骂得和尚不堪。”陶达生笑道:“小说上那些言情之事,全是鬼话,靠不住的。只有现在社会上发生的事情,的的确确,说出来有名有姓有地点,那才是有趣。”百了笑道:“上次你在这儿谈的,确是有味,可惜我有事,没有等最后那段故事讲完,我就走了。今天有事没有事?若是没有事,我欢迎你在这里演说。”陶达生笑道:“要我在这里演说也可以……”

    百了不等他说完,就抢着道:“自然不会让你白说。”说着,他就忙着开厨子,拉抽屉乱转了一阵,马上摆出四分干果碟子。又把原来的一壶茶倒了。加上茶叶,亲自到厨房里去,沏了一茶壶来。先斟了一杯茶,送到陶达生面前。笑道:“这茶叶不错,是湖南来的。”陶达生坐在桌边端在手里,不曾喝,先就一阵清香扑入鼻端,呷了一口,点头笑了一笑道:“真是不错。”百了笑着在对面坐下,道:“上次你说到王小脚第二次出嫁的那一天,到了晚上,她怎么样?”陶达生道:“怎么样呢?过了一晚,就是明天了。”百了荡漾着大衫袖,连连摆了几下手道:“你说吧,不要和我为难。”陶达生笑道:“这话倒也有些奇怪:我说也罢,不说也罢,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呢?”百了笑道:“一个笑话没有听完,正如吃饭吃到半饱,让人夺了碗一般,你想,这不是很难受吗?”陶达生道:“就是据你所说,情形果然如此,那也要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我这一段话是前好几天和你说的,不但听的人应该忘了,就是我说这话的人,也早已丢在九霄云外,还有什么半饱不半饱?”百了笑道:“我也不用得三弯九转地说了,老实说,就是你所谈的有趣,我非常爱听。”陶达生笑道:“说了半天,你这才说了一句老实话。要我说倒可以,不过上次讲的那一段事,我都记不清了。今天我重新讲一个有趣的吧。”百了道:“只要是有趣,新的旧的都好。吃两块点心再说吧。”说着,就在碟子里挑了几块核桃酥,芝麻饼放到他面前,陶达生却情不过,就把朋友在外面胡闹的事,提姓不提名,说了两件给和尚听。

    和尚一听之下,真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手里拿着点心,嘴里吃得滴搭滴搭地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管向着陶达生微笑。陶达生也是说得高兴,由朋友玩笑的事情,谈到了逛窑子,由逛窑子又谈到了暗门子。百了一听说乐得两只眼睛,成了一条缝。将手一拍大腿道:“别的都罢了,惟有这一条路子,我却没有听到人说过。据人传说,我们这庙前庙后,就不少这一路角色。这话真的吗?你也逛过没有?”陶达生道:“不能再谈了,谈到夜深,漆黑的胡同,我怎样回去?”百了道:“若是你怕的话,我可以预先雇好一辆车,送你回府。我们那间客房,倒也干净,就在那里睡也好。”陶达生道:“我家里煨了一大罐冰糖莲子粥,正等着我回去吃,我若不回去,肚子在这里空着,莲子粥在家里空着,那是什么算盘?”百了笑道:“你就为的是这个吗?那很容易办。不瞒你说,我这里留得有顶好的浙江笋干。你若是在这里多坐会儿,我可以把笋干拿出来,用水发开了。加上口蘑,给你煮上一大碗三鲜素面吃,你看好不好?”陶达生笑道:“我吃惯了荤的人,这素面恐怕吃不过来。”百了笑道:“这一件事,你可别拿话来试我,我们这和尚,虽不十分干净,可是也不过开开玩笑,取个乐儿,要说为非做歹的事,可真没有。”陶达生笑道:“你们果然就一点荤都不吃吗?我可听到说和尚庙里用夜壶烧肉吃哩。”百了笑道:“这挖苦和尚,也就到所以然了。和尚要吃肉,随便怎样偷着吃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用夜壶煨着吃呢,这不是想入非非吗?”陶达生笑道:“没有夜壶煨肉,给我来两碗好素菜也可以。”百了道:“这个要赶办,实在是来不及了,你真要吃菜,我还藏得有些笋豆和五香萝卜干,都一齐拿出来吧。”

    陶达生见和尚是这样百依百顺,也不忍心再难他了,又坐着谈下去。每谈到一个女子,百了先就问怎样的脸,怎样的身材,怎样的嗓音。其次就问剪发没有剪发,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甚至是长裤是短裤,袜子齐平哪里,都要问个清楚明白。陶达生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见百了和尚听得那样有趣越是添枝添叶,形容入妙,把一个百了和尚听得两只眼睛,笑得睁不开,左手伏在桌上,只管捻佛珠,右手伸开巴掌,却不住地去擦脸,嘴角老是笑得歪着,扶正不过来。一直让陶达生把一段维妙维肖的趣事说完之后,张开嘴来打一个呵欠。

    陶达生笑道:“怎么样?听得有趣?”百了和尚用手将光头乱摩抚一阵,微笑道:“有趣是有趣,可是样样有趣的事,和尚听了有什么用处,还不是白听一阵子吗?”陶达生道:“那要什么紧?现在大家都是和尚头,你把这件大袍子一脱,穿上一件长衫,时髦些索性换上一套西装,无论你到哪里去逛,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有谁知道?”百了合着掌齐手胸口,连叫了两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陶达生笑道:“为什么念阿弥陀佛,难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吗?”百了笑道:“和尚冒充俗家去宿娼,你倒以为是做得的吗?纵然不犯戒,也犯了法。”陶达生笑道:“犯戒你们是不怕的,除非怕犯法。其实这个年头儿恋爱自由,也不算犯法。你若是怕犯法我倒有个绝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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