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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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月仙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丝毫未曾介意,便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将钞票完全包好了。便道:“晚上会吧。”站起身来就要走,申志一笑着点了点头,玉月仙便开房门回去。走到门外了,复又转身回来,笑着对申志一道:“昨晚上的事,你不要对人说,这样大的人还丢了东西,怪难为情的。”申志一道:“你就不叮嘱我,我也不会告诉人的,你在我这里丢了东西了,我巴巴地告诉人,还有什么面子吗?”玉月仙抿嘴笑着点了点头,就冉冉而去了。

    玉月仙去不多久,申志一连忙走到金粟海房间里去。金粟海穿了大衣戴了皮帽子,正要出门。他见着申志一,不觉微笑道:“现在你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吧?”申志一半天不言语,只是微笑。金粟海见他笑里似乎带一种勉强的意思,好像不快乐的表示。因问道:“怎么样?她说了什么没有?”申志一笑道:“不用提了,上海人跑到北京来当曲辫子。”金粟海便笑道:“玩笑场中,原不在乎,不过你所取的攻势太猛。”申志一道:“不对不对!以为我觉得花钱花多了吗?不是为这个,我是说昨晚上的事。”陆幼华本已走到他的屋里去了,因为没人,就找到这里来。这时听到这句话,便搭腔道:“怎么样,难道说还有什么问题吗?”一面说,一面走将进来。申志一笑道:“问题大了,闹到刚才,方总算完全解决。”陆幼华道:“我就知道,老六长是长得漂亮,实在也会掉花枪,她又出了什么主意?”申志一笑道:“她是叫我不要说,把曲辫子曲到底。其实我早已明白,不过省得不痛快,就干脆再送她一笔罢了。”于是就把昨晚上玉月仙睡到半醒,起来找钻石环子的一幕趣剧,说了一遍。

    陆幼华一拍腿道:“唉!你这人太老实,明知她是做的圈套,你为什么还要赔她的呢?你若是在昨晚上通知我一声,我就有办法对付她。”申志一笑道:“小事,小事,她也用心挺苦,何必戳穿纸老虎,让她难过哩。”金粟海笑道:“像你这样在外面玩笑,钱是自然花得多,但是气总是不会受的,因为你实在看得空,不放在心上。”申志一摇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大概都没有吃饭,我们一路出去吃饭吧。”金粟海笑道:“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要吃大馆子的,我是要吃小馆子的。我还要顺便去找一个朋友,也许就请那个朋友吃饭。”申志一道:“找一个什么人,请到一处吃饭也可以。”金粟海道:“是一家书局子里的撰述家,上海书局,要托他弄点稿件。”陆幼华道:“上海的洋场才子,还会少了,何至于跑到北京来找人?”金粟海笑道:“隔行如隔山,你哪里知道。上海那些有名的著作家,不是太忙,就是堕落。太忙的,你向他要稿子,无论多少,他也应酬了,请人做了,他署上一个名就了事,而且价目也太大,短篇小说,有出到十块钱一千字的。拿大价钱买假货,何必?就算他自己肯做,随便写一点东西给你,也好不了。堕落的不必说了,洋行里,电影公司里,报馆里,书局里,或者衙门里,挂上许多名,容易钱挣惯了,只管花天酒地去闹,叫他做文字来卖钱,他就不干了。有名著作家,本来不多,其次的,一块一千字,背了招牌卖文的,多得很,可是实在不高明。这北京方面,究竟读书的人多,没有事干,靠了卖文为生的也不少,他既然靠了这个为生,做起来就不能拆烂污。所以我就想替上海书局,物色几位人才。”陆幼华笑道:“这样说来,也就和唱戏的差不多,你是到北京来邀角的了。你去邀角吧,不要误了你的正事。”

    金粟海因为已经把汽车叫到门口来了,不愿多耽搁,自坐了汽车向环宇印书局来。原来这边书局里梁寒山和他也是神交已久的朋友,这次金粟海到北京来,经朋友的介绍,在酒馆子里会过一回面,谈得很是投机。今天金粟海要来,事先曾打了一个电话来通知,所以他到了,一递名片进去,梁寒山就请到客厅里相会。金粟海先就笑道:“这一向子为了一些无味的应酬,花天酒地,闹得不成话说,早要来拜访的,就一直延搁到了现在。”梁寒山也笑道:“花酒或有之,天地则未必吧?在北京这地方谋生,除非闭门谢客则已,若是少不了交朋友,吃酒和走胡同两件事,却是难免。”金粟海道:“是了。常在杂志上看到大作,许多地方,好像是言之有物,大概也是免不了应酬的。这样的作品就好,熟的东西,写出来偏是新鲜有趣,最不容易。我托梁寒山先生的事,怎么样?大概一定可以办到的。”梁寒山道:“作东西好不好,还另是一个问题,根本上现在我就没有工夫。可是金先生的面子,又是推辞不得的。”说时端着听差送来的茶杯,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就借这个时候,沉吟了一会子。金粟海道:“一定请帮忙,一定请帮忙,这是书局里托我带来的稿费,请梁先生收下。”他说时,就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沓钞票,轻轻地放在桌上。

    梁寒山一看,却是十元一张的,大概那是一百元,因笑道:“这是笑话了。哪里有先拿钱后做稿子的,这个我不敢拜领。”金粟海笑道:“这也不算稿费,不过是一点定钱罢了。只管收下,不给稿子也不要紧。”说着带笑拱拱手。梁寒山看见这种样子,真是却之不恭,因道:“暂存这里也好。若是将来稿子办不到,原款还可以奉回的。”金粟海笑着还是拱拱手道:“不要推辞,不要推辞。”梁寒山一想:和上海任何书局,都没有什么来往,人家也没有等着自己作稿子之必要。何至于出许多钱定稿子?这金粟海最喜欢捧文人的,一定是他在那边书局硬介绍下了,又怕这边不答应,所以代垫出一百元定款来。这样热心的朋友,自然不能过拂人家的盛意,只得笑道:“既然如此,我总勉力去做,不负金先生这一番提携之意。”

    金粟海见他如此说,就欢喜了,要请梁寒山一路去吃馆子,梁寒山便答应作小东。金粟海道:“作东不作东,都没有关系,但是我喜欢在小馆子里小吃。意存居如何?”梁寒山道:“我吃馆子,也是细大不捐的,他们那里的炒牛肉丝,虾仁泡蛋,虾仁豆腐……”金粟海不等他说完,连道:“同意同意,阁下原来也去过的,好极了。”说着,已经将放在衣架上的大衣,取来穿起。等着梁寒山一路出门,同坐汽车到意存居来。

    这铺子倒像一家江南成衣铺,一扇小门,垂着一幅蓝布帘。掀开蓝布帘子进去,是一间极小的屋,伸手都可以摸到屋顶。屋子里就是半边厨房,虽然不在这里烹调,然而陈列碗碟笼屉,已经占了不少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就犬牙交错,列着桌椅。这里的伙计,对金、梁二人都认识,便让到屋子里面,一间小雅座里来,这虽是白天,那屋子里,已经点上电灯了。

    金粟海笑道:“吃这种馆子,只能谈口福,别的是在所不计的了。”说时,伙计就来问还有客没有?金粟海说没有客。伙计道:“要什么菜?热炒、叉烧、腊肠,炒牛肉丝,炒响螺,萝卜丝鲫鱼。”梁寒山笑道:“真有你的,你所报的。我们都认为对劲。”伙计道:“好,老主顾吗,怎么会不知道?”金梁两人商量着,又添了两样,便坐着等菜。

    这雅座的门帘子,并没有放下来,只见一个穿蓝袍哗叽马褂的人,带着一个窈窕艳装的女子,在门前踅过去,到隔壁屋子去了。金粟海道:“奇怪,这个女子的面孔我好像在哪里会过。”梁寒山道:“金先生对于春明声色,广征博闻,当然会知道的。她姓王,粟海先生想得起来吗?”金粟海笑道:“哦!错了。我哪里是认得她!因为她的面孔,和名旦角陈傲霜有些像,所以我说有些熟了。”梁寒山道:“金先生决不至于不认得她的,我提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王淡霞,熟不熟?”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本来不高,金粟海又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她外号九尾狐,哪个不知道?这一位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梁寒山道:“这位吗?就是她的妹妹,现在已经出台唱戏,捧的人很是不少,居然要成为台柱了。人家把她和她两个姐姐总括的算起来,叫做王氏三杰。”金粟海道:“哦!就是她啊。从前她姐姐在百顺胡同做生意的时候,我也去过的。她脸上黄黄的,蓬着一把枯燥焦黄的头发,老是扎上一根翘柄辫子,身上穿一件花布褂子,只是灰色底子,显出一团团痕迹,分不出颜色来。几年不见身体长高大了,人也变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梁寒山道:“你不是说她有些像陈傲霜吗?她倒老实不客气,就叫傲霜。索性唱的腔调,也跟着人走,学那游丝腔。”金粟海道:“唱得怎样?还好吗?”梁粟山道:“我只听了一回,好不好,另是一个问题,我都替她闷得难受,仿佛有一种声浪在嗓子眼里,有格格不吐之病。”金粟海笑道:“不要说吧,让人家听见了,很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菜已上来了,二人吃着饭时,却听到那小傲霜在屋子里笑着说道:“别瞎说了,没有的话。”听那口音,倒是很轻脆的京腔。金粟海轻轻地道:“你听她这声音很溜亮的,怎么唱起来闷人呢?”正说时,又听到她说道:“六爷,他们都主张我到上海去,上海熟人少,我有些不敢去。”复听见一个男子声音笑道:“不要紧,我给你多写几封信介绍介绍就行了。明天我有工夫给你去找一找林老头子,只要他肯写几封亲笔信,一定可以发生效力。我看他倒很爱你,很疼你。”女子的声音又道:“不要瞎说,人家那样大年纪的老人家,你还拿他开玩笑。”男子的声音道:“是啊,他是那大的年纪,我才说这话理。你想,他的孙子都快有你这大的年纪了,说他一句疼你,这有什么使不得。”说到这里,那女子笑了,接上那男子也笑了,以后两人的声音,就唧唧咕咕说起来,隔壁却听不清楚。这边一餐饭都吃完了,那边还是唧哪咕咕地说。

    梁寒山本来想听个究竟,无奈饭已吃完,不便在这里久等。金粟海要走,自己也就跟着走。依着金粟海的意思,一定要把汽车送他回家,梁寒山说,不必了,还有一个朋友在中央公园等候。金粟海道:“这样的冷天,到中央公园去,什么意思,喝西北风吗?”梁寒山道:“今天天气晴得很好,到里面去晒着太阳散散步,也很不错。”金粟海道:“那就再会吧。”于是坐了汽车先走。

    梁寒山雇了车到中央公园来。这是十二月天气,园里草木,一齐枯槁了。那就是那青翠拂天的柏树林子,那柏叶自呈着一种灰黑的颜色,地下的沙土,似乎为风雪所侵,虽是晴天,还是苍白的,表现出一种枯涩的样子来。园里并没有什么游人,倒是路头上有几只白项的乌鸦,由柏枝上飞下来,在那里慢慢走,好像是找食吃。梁寒山并没有人约他到这里,只因为连日愁闷,今日天晴,要在公园里走走,若说是大冷天,一个人游公园,倒有些奇异,所以只说是赴约了。这时,刚是冬日正午,拣着有阳光的地方,暖气晒在身上,却也很是暖和。

    走了大半个圈子,踱进社稷坛去,因就和着身上的大衣,在石阶上坐下,斜望着红墙之下,那旧宫城的端门城楼,楼阁凌空,半面红墙,两只飞鸟,掩映半弯枯树,大有画意。琉璃黄瓦让太阳照着,另有一种光彩,突然有一群乌鸦,掠空而过,却有几只乌鸦,落在黄瓦的屋脊上。心想:一朝的严肃宏壮之地,如今不过是寒日荒林,昏鸦相集,人生真是无常啊。又想到小的时候,随着父亲,宦游福建,在衙门里看到一张画的北京全图,心里就欣羡得了不得,以为将来长大成人,能到北京去玩一趟,今生死也无怨了。而今真个到北京来了许多年,不但不觉得怎样好,而且还以为这地方许多令人不能满意之处。真是古人所说的,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了。我现在所想的事很多,都是认为绝对求不到的。设若将来有一天求到了,是不是也认为平常哩?一个人望那一角宫城,只管想入非非。忽然有一个警察,由身边走将过去,老是将眼光向人浑身上下打量。走过去不多久,他又走将转来,还是慢慢地由身边过去。梁寒山省悟起来,莫不是他来研究我的。本来这空空落落一个社稷坛,我一个人如醉如痴地坐着,怎样不会令人注意?他迟疑了一会子,一笑起身,就向坛外来。走到坛外石碑坊边,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似的青年,架着图画板,手上捧着一个颜料盘子,对着一角城楼,在那里画风景画。两个人一面画,一面说笑。男的道:“努力一点吧,我们赶着开了这个展览会,就可以结婚了。”女的道:“你今天一天,把这话提了好几回了,不腻吗?”男的听说,猛然一转身子,正要走到女的那边去,一回头,看见身后有人,不好意思,便低了头。梁寒山大是解人,不愿扫人家的兴,匆匆地走开。到了树林子里大路上,心想:我的观念,完全错了。从前我主张独游,以为山水文艺,都可以调和人生的枯寂。而今看起来,还是双游好,而且山水文艺,能加些情料在内,更是相得益彰了。那一双画家,一样的在空荡荡的社稷坛里,一样的对着那一角端门,我看去,只是一场感慨,人家看来却是一种兴奋剂。这可见得风景虽是死的,怎样看法,就完全在人了。以后就是万分无聊,这些名胜地方,也不必来了,这样想着,于是一个人就徘徊着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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