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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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珠花道:“我自己去是不好意思去的。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去请金大姐和三爷去说一声,就请宋三爷到花园饭店去一趟,给我们调停调停。那三爷和林师长他们都是熟人,一说准成。”她妈道:“哪个宋三爷?”珍珠花坐起来道:“妈,你真是装糊涂,怎么宋三爷也不知道,不就是说要讨金大姐的那个人吗!他来了北京不多久。”她妈昂着头想了一想道:“哦!我想起来了。他现在有什么差事?”珍珠花道:“听说快要做总长了。他的汽车常停在馆子门口,挂着总统府红字汽车牌子的,那就是的。”她妈听说,一屁股坐在一张方凳上,不由得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唱戏唱得像你金大姐才有意思,多少阔人儿捧。可是这孩子聪明一世,迷糊一时,什么她也不在眼里,楞给李老头爷儿俩缠住。那李胖子凭这样好,也是开番菜馆子的,有什么大出息。我想,就不嫁宋三爷,嫁给西门总长也好,为什么嫁李胖子呢?”珍珠花道:“李胖子心眼儿好啊。嫁给李胖子总还可以闹个两头大,若是嫁给别人,可不定做第几房呢!”她妈道:“做姨太太怕什么呢?只要享福就是了。做正能卖多少钱一斤。一个娘们,不吃不喝,就能过一辈子吗?越是做大官的大,越是做太太没有意思,花花世界都让给姨太太的。再说唱戏的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做了大官的姨太太,那就不屈。”说毕,两手一抱,向后壁一靠,接上又叹一口气道:“年轻人总是糊涂。”珍珠花看她母亲这种情形,更听她的话音,知道母亲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怕跟林喜万去当姨太太。因道:“你别那样七扯八拉地说我了。我只要有一碗饭吃跟谁也行。我没有想作什么太太,你别猜错了我的意思。可是总要人家要,我们才能跟了人家去。难道说像捏糖人儿似的,满街敲着小锣卖去吗?”她母亲听了这话,倒不禁为之一笑,就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嘴硬。那也好,你既有这一番心事,今天晚上,你就自己去找林师长去。只要他和你好,又能出力又能出钱,比有一百五十个人捧你都强。”

    珍珠花且不答应她母亲的话,搁在心里。到了晚上在戏园子里会到了金飞霞,因就把自己和林喜万闹翻了的话,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现在请她转托宋三爷去疏通。金飞霞笑道:“你这孩子,实在淘气,好好的,为什么揪起人家胡子来了呢?他和你恼了,活该!下回我看你还和不和别人胡闹。”珍珠花一鼓嘴,将身子微摆了几摆,笑道:“大姐,这一点儿事,你都不帮忙,下回你也有找着我的时候,我不管也行吗?”金飞霞鼻子尖一耸,笑道:“我没有找你的时候,你别把话吓我,我是不怕的。”珍珠花道:“真的吗?就没有一点儿事找我吗?我来问你……”说到这里,走了过来,两手扶住金飞霞的右肩,对着她的耳朵,哝哝地说了几句,她听了只是微笑。说完,珍珠花又对她睞了一睞眼笑着问道:“怎么样?”金飞霞笑道:“你不要绕了弯子说话了,这件事你交给我,我准把你的人给你弄回来就是了。”珍珠花道:“别嚷,别嚷!嚷得大家知道了,算什么意思。”金飞霞向她瞧了一眼,又微笑了一笑。珍珠花道:“人家心里真着急,你还是这样不在乎似的。”金飞霞道:“你既然着急,为什么刚才还和我说笑话呢?”珍珠花听说身子一扭,下面一跺脚。金飞霞道:“得了,放心扮你的戏吧,我准给你办成功,就是了。我要不办成,以后见了面,你别叫我大姐,你简直的……”珍珠花一伸手握住了她的嘴,笑道:“得了!得了!你别说,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经过了这一番交涉,珍珠花才放了心。

    这天晚上过去了,到了次日上午,金飞霞就打电话到宋敬叔的家里去,问宋三爷在家没有?这宋敬叔是个最忙的人,他虽然和金飞霞很好,但是向来脚不履戏园。金飞霞要和他见面,不是到他家里来,就是饭馆子、公园里相会。这时宋敬叔正在家里,他接了电话,就约了下午六点半钟在撷英番菜馆吃饭。这个时候,正是金飞霞休息的时间,就到撷英来赴约。这里除了宋敬叔,还有一个西装男子在座。他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的,分发梳得光光溜溜的,一望而知就是一个好漂亮的人。宋敬叔就笑着站起来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申志一先生。”申志一笑着和她点了点头,操着南方官话说道:“这是金老板,我早认识的了。”金飞霞看他和宋敬叔是很随便的态度,料着不是二等阔人。倒不可小看了人家,便又和他微微一鞠躬,笑道:“申老爷,您说话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啊。”说着话,她就坐下了。看见桌上放了汽水瓶,就拿起瓶来,向人家玻璃杯子里各斟上了一杯,申志一笑道:“金老板也是客,怎么敬起酒来?”金飞霞道:“这可是水,不是酒。”宋敬叔道:“不管是酒是水,你代表了主人敬客,总是没有错儿的了。”金飞霞笑道:“我代表你也不要紧,这总也不算什么高攀吧!”宋敬叔笑道:“这个我倒赞成,希望你老做我代表才好呢。”这句话太明显了,说得金飞霞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端起杯子来喝汽水,却不说别的什么。宋敬叔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言重了,且把这话扯开,因道:“今天上午,你不是打电话找我吗?有什么事?”金飞霞道:“也是我帮人家的忙,并不是我自己的事,就是珍珠花昨天和林师长恼了,要请你出来给他们俩调停调停。”宋敬叔道:“他俩感情很好啊。为什么决裂了呢?”金飞霞用着刀叉切碟子里的小食,低头略带一点微笑,却不肯说。宋敬叔道:“你既然要我出来调停,当然要把他俩决裂的原因告诉我,糊里糊涂的叫我怎样去调停呢?”金飞霞一笑道:“我待一会告诉你。”申志一道:“这样说碍着我在当面不便说了,我就先避开让你们二位说吧。”说时,把胸面前的那块白围布一扯,放在桌上,站起身就要走。金飞霞也笑着站起来道:“申老爷,你这是干吗?真让我们难为情了。实在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话,我不过这样逗着好玩罢了。”申志一看她这副情形,这才坐将下来。

    金飞霞也就不再和珍珠花忌讳,把揪林喜万胡子这一段笑话说了出来。宋敬叔道:“这孩子也太淘气,应该让她吃点小亏,急上一急,从此以后,我想她不会再顽皮了吧?”申志一听他说到这里,也不说什么,只把眼睛望了宋敬叔的脸,原来他的嘴上,正养了一撮极短时髦胡子,在鼻子下面,掩了上唇三分之一的地方。宋敬叔还没有理会到申志一呆望的原由,就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申志一用手遥遥对他的嘴唇一指道:“我替你危险啦。”宋敬叔放下叉子,用一个食指指鼻子下道:“这个吗?不要紧的,我这个胡子是表示不是胡闹的小孩子罢了,并不是表示年老,倒是不大讨人的厌,以至于要人来揪。”因偏过头去问金飞霞道:“你说是不是呢?”金飞霞笑着一偏头很急促地答道:“我不知道。”申志一看到,觉得甚是有趣,就哈哈大笑。

    说笑着,不多大一会儿,咖啡就送上来了。申志一却没有喝,起身就要走。宋敬叔道:“我知道的,你这次到北京来,是好玩的,并没有大了不得的事,你为什么还老是这样忙呢?”申志一笑道:“就是为了玩忙。今天晚上,有几帮人约着玩,这个时候还不去,人家要等得急坏了。”宋敬叔笑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能不能带我去一个?”申志一不说什么,望了一望金飞霞,在帽钩上取下帽子来戴着,就告辞出来了。

    他在上海,坐汽车惯了的,到北京来,虽是短局的做客,依然还是包了一辆汽车。这撷英番菜馆,他的楼座,是倒转着又倒转着上去的,里面就怪别扭。门口是廊房头条,街道很宽阔,只要生意一好,门口车马一多,就会挤塞了路,几十分钟之久,也不会散开。申志一的一辆汽车,正停在许多车子中间,恰好不先不后,有一辆马车在前面坏了轮上的胶皮带,两旁人行路,汽车停着占了,中间空下的三尺路,塞一个正满。等到马夫要把那迟缓的马车挪开,迎面来了两辆加大汽车,抵住了,移转不得。要倒退吧,后面又是一辆跟着一辆的汽车和人力车。巡警跑过来疏通,要那两辆大汽车倒退,放马车过去。这汽车却是司令部的,他不肯受这退让的侮辱。然而停了五分钟,汽车夫也觉得开不上前,倒是肯退了,可是只这一犹豫,后面的车子,也越来越多,一同挤上,哪里又能退呢?于是大家不能进退,只有车铃响,喇叭响,汽车机器响,闹成一片。申志一赶着出来,原是要走,便坐上车去。及至坐上车之后,左右前后全是车子,没有五寸大的空地,怎样开得动,汽车夫只管捏着喇叭,乌乌地响。申志一向来是和平好说话的人,这时也气极了,心想我把车硬开了出去,撞死你们这班阻碍交通的东西。他在车子里,白发了一阵子急,约摸有三四十分钟的工夫,才由四五个警察,将街上的车辆疏通。汽车慢慢地转着轮子,开出了重围。申志一是要到韩家潭去,路并不多,若是不坐车,肯走了去,也就早已到了。车子开进韩家潭,偏是又岔上了车,他领了教了,不坐车,就走下车来了。

    原来他有一个朋友金粟海,今天晚上他在双合班菊芳姑娘屋子里请吃花酒,也有他一角。他因为吃花酒是闹不是吃,所以先和宋敬叔在一处吃了一餐大菜,这时才来。下车不多路,就走到了。这里他已来过几次了。因之一进门,那班子里人就喝着五小姐客来了。菊芳屋子里阿姨打着门帘,他含笑着就抢步走了进去。他以为人总到得很多了,走进来一看,只有主人翁金粟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客到了,先笑着起来让坐,笑道:“申先生到了。热闹了,热闹了。”那个菊芳姑娘,不声不响的,将阿姨倒了的一杯茶,送到申志一站着附近的一张茶几上。申志一道:“多谢,多谢!”菊芳笑着道:“熟人客气什么?”那声音极低,几乎听不出来。

    申志一见她穿了枣红色的驼绒袍,不过是镶白色的牙条,并不怎样花巧。新剪月牙式的短发,更把那圆脸配合得圆整了。她短袖外光着两只胳膊,低了头坐在一边,直播弄那橡皮温手壶。便笑对金粟海道:“老五真是老实。用有你这样善于体贴的人,可以做他的护花使者。”金粟海笑道:“我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无用的客人,配上了无用的姑娘。”菊芳听说,坐在那里,还是微笑,却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工夫,只听到楼底下一阵喧嚷。这里娘姨一掀门帘,便笑着向金粟海道:“陆大爷来了。”看她脸上,却另有一种得意的情形。原来这陆大爷是长江巡阅使陆伯华的儿子叫陆幼华,这人从幼年在上海长大,除了跟着父亲学了些军旅政治迎送酬酢之事而外,其余的脂粉队里,歌舞场中,无一不到,无一不精。交的朋友,上至于督军总长,下至于市井少年,江湖好汉,也无一不有。这个时候,南北有八大公子,他也占了一位。若要说他所长,可以说以风流见胜了。不过不是他知己之交,猜不透他的性情,因为他在脂粉队里,是抱博爱主义的,就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垃圾马车。垃圾马车,是上海的名词,就是北京倒土的土车,什么也装了去的。所以人家因为他倒是无所谓的,看他地位这样的高,都想和他接近,一进窑子门,谁不知道陆大爷!

    陆幼华在群众的欢迎声中,上了楼,走进菊芳房中,便道:“怎么只有你两个人?”一句未了,却听见门帘外有一个口操江北音的,连忙接上说道:“大爷,我只比你缓一步,我也来了。”说时,无人打门帘,由门帘子下钻进一个人来,他一进门脱了大氅,取下皮帽,显出一身大花墨绿绮缎长袍,大八团花缎马褂,纽扣上系着一个珐琅质徽章,完全露在外面。他头发梳得溜光的,架着一副大眼镜,是个极时髦的装束。陆幼华还不曾看见他,听了他那一口江北话,就知道是林老三林一心。因道:“林三,今天下午,我打电话找你,你到哪里去了?”林一心笑嘻嘻地道:“大爷虽没有找着我,我可是替大爷办事去了。”陆幼华道:“你替我办了什么事?”林一心道:“贾老板在东安市场定的一双皮鞋,约了今天下午去拿。贾老板前天就说了,自己懒为了一双皮鞋,跑这么远去,我就把这一趟差事承担下来,下午是我上东安市场去。取了皮鞋之后,我不敢停留,就送到贾老板那里去。”陆幼华道:“你说了这大套,又不是和我办什么事,什么意思?”林一心道:“你不要说那种屈心的话了。再过一些时,鼎鼎大名的贾湘琴,若不是陆大爷的姨太太,不但我这一趟差事,不算功劳,以后我也不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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