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车来一看,胡同地下的雪,已堆得一二尺深,自己大衣上也积了不少的雪花,这才觉得浑身寒冷,两只脚都冻得不能走路了。他扑去身上的雪,回到自己屋子里,良久,身上才回暖起来。他把那包点心放在桌上,自己就看了那几盒点心出神,想了一阵子,去得去不得,依然没有决定,这也只好明日再说。
到了次日起来,漱洗之后,先将那点心盒打开,盛了一碟子,就慢慢嚼咀那滋味。这时看一看窗子外,雪还没有停,今天当然不能演戏,也没有法子和她道谢。后来想了想,不如到东安市场去走走,看看若有什么相当的东西,就买一样送去,一来可表示谢忱,二来也可以藉此慢慢接近。主意想定,吃过午饭,就踏雪到东安市场来。在市场上找了一阵子,忽然看到洋货铺里窗子里,放了一面大圆镜子,心里灵机一动,觉得送她这样东西最好。既可以合用,圆镜子两个字,又很含有寓意在内,于是将镜子买了,又配了手绢香粉香水三样,一块儿包好。因看手表,已到了三点钟了,今天送去,万万来不及。
因想起东安楼茶社,上面还有票友清唱,就听清唱去,混一两个点头再回家。这样想着,可是到了东安楼,今天因为下雪,清唱也停了。不过来了,也不愿回去,就让伙计沏了一壶茶在躺椅上躺一躺。偶然之间,却有金飞霞三个很熟的字,传入耳朵,回头看时,隔座上有两个人正在那里谈坤伶,一个道:“飞霞吗?她真有阔人捧哩。第一个就是交通总长西门重两父子,此外还有李大胖老小两掌柜。”贾叔遥听到这里,自感到一种不痛快,但是心里很愿知道这件事的究竟,又不肯不往下听,连茶也不喝,听他们向下说。这个就问道:“西门重这样大身分的人,还能天天到戏园子里去听戏吗?”那人道:“只要有子儿,何必要到戏园子里去呢?我听说他每个月,总要到金飞霞家里去一两趟,去一趟,总得给个四百五百的。他这儿子倒不像老子那样傻,天天听戏,飞霞因为他老子花钱,倒不肯得罪他。”这个道:“父子捧角倒有些趣味。”那人道:“这算什么呢?那李大胖才算是真正父子捧角啦。老掌柜李老头儿,今年有六十多岁了,他就爱看金飞霞的戏,洋钱是整大把的花,自己的房子,让给金飞霞住,自己的汽车,也给飞霞坐。前几天飞霞已实行拜他做干爸爸了。飞霞的父亲,本来就生了一条坏心眼,以为唱戏要唱红,非有人捧不可。但是捧的人,若是小白脸儿,那可担着一分心。最好是有钱又谈不到爱情的人,金老头才愿意他捧。像李老头儿钱是有,这一大把胡子的人,飞霞哪里爱他。所以老掌柜尽管和飞霞要好,金老头敞开来让他捧,一点也不害怕。飞霞因为老头儿真肯花钱,也常常地到李掌柜家里去,这一下子,可把小掌柜乐坏了,真是运气来了,肥猪拱门。”这个道:“这小掌柜一定很漂亮吧?”那人道:“哈哈!别提了。一个大海胖子,那脸子要唱《八蜡庙》的金大力,准不用得开脸。秃着一颗脑袋,寒碜得要命。我敢说他三百六十根骨头,没有一根是雅的。”这个道:“他有多大年纪?”那人道:“不到四十也有三十八九了。你别以为小掌柜三个字好听,实在他有做老掌柜的资格了。”
贾叔遥听了这一番话,真个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这两个月来,他只常在池座里发现一个黑胖子专叫金飞霞的好。据人说,那是一个番菜馆子里的掌柜。因为他年纪大,脸子又黑,人又蠢得好像猪一样,知道金飞霞是看不入眼的,所以让他胡闹去,也没有谁来理会他。现在听此二位所谈,金飞霞竟是常到他家里去,可见这样聪明女子,天天在台上唱爱情戏,还带教忠教孝,结果,自己也是打不破拜金主义。当时越想越不服这个奇怪的理由。自己只是一个笔墨生涯的人,没有许多钱去和市侩竞争,只靠这一点艺术赏鉴的热情,哪里能争胜人家?如此一想,觉得自己以后不必听戏,也不必去捧了,于是懒洋洋地回家。
及至到了家里,一看金飞霞所送自己的四盒点心,还放在桌上,转身一想,李黑胖虽有钱,本人并不在看戏以外,多耗费什么,飞霞依然和我表示很好,可见她还不是完全以金钱为重。况且她先送了我的东西,若从此不理人家,岂不辜负她一番盛情?这样想去,到了次日,依然是去听戏。买的那几样东西,却叫专人先送到她家里去,另外附了一张名片。这日在戏场上,贾叔遥一见她出来首先鼓掌,表示谢意,她一出台,也就先向贾叔遥看来,眼睛似乎在那里说:“知道了,谢谢。”贾叔遥自送东西去以后,心里老有一件事解决不下,不知道金飞霞见了礼物作何感想。及至金飞霞出台,彼此注目礼成,知道她欣然受领了,心里就一阵愉快。可是回头一看,比自己后排的地方,那个黑胖子,又在那里发狂,叫了一句好,秃脑袋向上一撞,那一脸的横肉,笑得令人可怕。
贾叔遥心里就想:像你这种人,也知道怜香惜玉吗?也知道赏鉴艺术吗?我真有些不相信。今天恰好郭步徐请客,坐到自己隔壁来了,因低头笑道:“你瞧那个大黑脸。”郭步徐笑道:“别瞧,我知道的比你多。”贾叔遥道:“我也知道,他不是父子捧角吗?”郭步徐道:“他还不算父子捧角,老头儿不大来呢!那黄胡子嘴里正衔着一棍虬角烟嘴,斜坐着,那是爸爸。另外有个瘦猴子似的,睁了两眼,直瞪台上。你瞧那块骨头。”贾叔遥知道那两人是捧珍珠花的,和郭步徐也算是情敌,他骂那胡子,却也难怪。不过他们是爷儿俩,倒不知道。因为他们天天来听戏,各找各的座,各给各的钱,各叫各的好,真看不出是一家人,而且还是父子。因道:“真的吗?父子两个人,谁捧得有成绩呢?”郭步徐冷笑道:“那样子能捧出成绩来吗?珍珠花也对我说过,说他父子太缺。这老头儿也听几个月戏,比儿子日子还久,可是珍珠花不但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眼睛都没有看过他一会。”贾叔遥笑道:“说就说,不要望着人家,人家知道了多难为情。”郭步徐道:“要什么紧?他还知道什么叫寒碜吗?”
可是他虽这样说了,那边的那个黄胡子,倒真知道这边在骂他,他索性大叫其好,心想:我偏要捧,你管得着吗?原来这人叫黄全德,是外交界的一个小官僚。手边钱虽不十分多,闲工夫倒有的是,所以每日喜欢的戏,他总要来看。他的儿子叫黄学孝,是一个大学生,起先也是老子偶然带他来看一两回戏,后来他看得有味,也就天天来。黄全德自己来了,就不能禁止儿子不来,况且儿子来听戏,也是自己带的。这时要他不来,如何能够呢?所以也模模糊糊,只当不知道。儿子叫儿子的好,他叫他的好。这时郭步徐在那边笑说他,他知道无非是酸素作用。然而他也知道珍珠花对于他的感情并不十分深,心想我努一点力,未必作不到你那样子。前排的黄学孝又误会了父亲的意思,以为郭步徐今天请客,我这边叫好的力量,不要不如他。俗言道得好:上阵还要父子兵,今天得和父亲在联合战线上叫好。于是父亲叫好,他也叫好,父亲鼓掌,他也鼓掌。
那黄全德捧角的神气,很是令人注意,他老是举起手,高过于顶,然后鼓掌。而且他还有一种绝技,他嘴角上常衔着那虬角咀,嘴偶一吸,烟灰自落。叫好的时候,声音出自喉间,嘴角上的烟咀,不过一动,却不掉下来。他父子两人在台底下一发狂,不知道底细的,还没有什么关系。那些知道父子捧角的,看了这种情形,都当一桩新鲜事儿,不住地向这边看来。
台上珍珠花原知道台下黄全德爷儿俩,是一对怪物。虽然自己不在乎他这样两个人捧,但是一打听,黄全德也是作官的,身份不算低。况且看那样子,也不是花不起钱的人,因之不理会他们,也不表示讨厌他们。这日他父子两人,突然发起狂来,大叫好而特叫好,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好笑。珍珠花原没有想到他是和郭步徐捣乱,猜不着他是因妒叫好,以为他久捧无路可人,有些发狂了,心想,理一理他吧,免得失去两个信徒,因之当黄全德举手鼓掌之后,眼光就向那儿溜。黄全德捧珍珠花以来,猜想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而已,情形上却丝毫没有表示。这时她的眼光,居然向这里一溜,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心里这一阵狂热,直由丹田通到顶门心。越发劈劈拍拍鼓起掌来。在鼓掌的时候,同时中里还不断地叫好。珍珠花那眼光一溜,给予他的一种愉快,比什么兴奋剂还觉有滋味。
珍珠花见他这样,更是好笑,不由得又把眼光向那里一溜,接上还举起袖子遮着脸,满头珠花颤动,可想到她在台上笑得厉害。这一下子,不但黄全德乐了,连黄学孝心里也是阵奇痒,跟着他父亲接二连三的叫好还带鼓掌,满戏园子,热闹了许多。直把这戏唱完,他父子二人的叫声,方始完毕。还是黄全德比他儿子直率些,到散戏的时候,就叫着他儿子道:“学孝,你看见今天珍珠花的情形没有?”黄学孝笑道:“怎么没有看见?她是因为我们叫好得多了,今天对着我望了一下。”黄全德道:“她是望着我,还不止一回呢。我因为明天有个应酬,本打算不来,这样子,倒是非来不可了。你明天来不来?”黄学孝道:“人家对我都表示了好感,为什么不来?”黄全德以为儿子总是这样误会,当珍珠花望着他,真不胜遗憾。可是更正这话,又怕伤了父子的感情,失了父亲的身分,也只好算了。
这天回去,把在第一楼纸摊上所买珍珠花的相片,拿在灯下,仔细把玩,闹个爱不忍释。心想:古人所谓,诚之所至,金石为开。而今看起来,真是不错。不过人家对我既然有进一步的表示,我也不能不表示进展一步。这进展一步的法子,没有别的什么,就是送她的钱了。想到这里,便打开箱子来,看看还有多少钱。仔细一点,却不见多,不过八十多元钱。心想这一些款子,如何能送人。现在到阴历年底还有十几天,要送钱就得年前送去,算是一种送年礼的意思。写信去,这样措词,也比较大方,就可以说,兹值年底送来若干元,以为压岁之资,着祝某老板延年益寿云云。不过既以若干金为寿,数目至少要一百二十元以上,赛过俗语一百二十岁那一句话。一个人这样计划,只管扶了箱子盖出神,一不留意,箱子盖倒下来,那铜搭扣在脑袋上打了一个大包。这一下子可打得不轻,打得黄全德晕过去了半天,都走不动。慢慢地拿起手来,将打起了包的地方把指头磨擦了一会。自己痛定了,自己好笑起来,心想这个人怎么一回事,好好儿的自己将自己打上这么一下。珍珠花呀珍珠花,像我这样痴,你一点也不知道,真是辜负我这一番好意呀。我要望不着和你相识,坐一坐谈一谈,我这人也就算完了。又一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可也就未见得毫无希望。我不必顾什么一百二十岁以上,干脆就是以二百金为寿吧。现在年里只有这些日子,所有箱子里的钱,就一个也不动包,免得凑不起来。不过我是个有钱就花的人,这次非下个决心不可。因此就找了一张纸,把那八十多块钱,一齐包将起来。包起来之后,还用笔在包上题了一行字。一面是:“此款为献寿之资,不得动用。”一面写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谨封。将款子包好了,心里这才坦然,要是送二百块钱,这就过了三分之一了。加以努力,未尝办不到,这样想着,当天晚上,格外睡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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