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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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飞霞走到台口,有意无意之间,眼光向台下一溜,这第三排一个西装少年的影子,早已映入眼帘。在她这目光一转之下,台底下的贾叔遥,更是首先有一种感觉。因为上面的眼光,虽是出其不意的向这里一来,可是看戏的眼光,始终是射到她身上的,她要由那里看谁,自然和谁的眼光相触了。和贾叔遥紧靠的一个朋友,将手胳膊拐了他一下,笑道:“她已经看见你,和你打无线电了。”贾叔遥倒不否认,只是笑将出来。金飞霞看了自己,固然是愉快,这事朋友都知道了,更是愉快。

    但凡无情人的男子希望人家说他有个情人。有情人的男子,更希望人家说他们感情好。捧戏的人,捧得戏子在台上以目相视,就觉钱没有白花。若是这种情况朋友都会知道,那简直可以说小成功了。那几个朋友,更是有心凑趣,只要金飞霞在台上一举一功,就手上鼓掌,口里叫好,同时并举。

    金飞霞在台上,自然知道,只好暂不看着台下。不一会工夫,珍珠花也上场了。在台上,两个正是一对姊妹,站在一处,当别个角色在表演的时候,珍珠花偷空向台下一看,便向着金飞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瞧见没有?洋学生来了。”说着将目光向台下一转射到金飞霞身上,复又转过来,望着台下,金飞霞鼓了嘴,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珍珠花又低声道:“你瞧见没有?今天又换了一根大红的领带,多么漂亮。”金飞霞将眼睛微微一瞪,低声骂道:“缺德!咱们后台见。”说到这里,该要演戏就不提了。

    贾叔遥看见她两人说话的情形。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心里这时另有一种快感,却没有法子可以形容出来。他在喜乐园听戏,从前是偶然一月来几回。最近一个岁月,是天天来。遇到金飞霞唱得好的时候,总是首先鼓掌。在前几天,金飞霞似乎不在意,一个星期之后,当贾叔遥鼓掌之时,她就偶然对这里看上一两眼。分明她知道台下有个人对她表示好感了。在台下的,当然要增加一种兴趣。又过了几天,她向台下看人,不是偶然的了,有了机会不知不觉的,就会看到台下来。贾叔遥本在青春时代,西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也就不免有一种挑拨性,因之一日过一日,慢慢就有点情愫了。越是这样,贾叔遥就越不能不来。这日见面,已隔了三天之久,正是不多时别情尤浓,金飞霞在作戏的时候,人到了台口,倒不怎样,只要一转身,常常左右顾盼中间,目光对这边一转,贾叔遥知道她是明明白白表示意思更深了一层,只是自除了听戏鼓掌而外,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倒很踌躇。在其他捧角的,可以直接撞到坤伶家里去。自己哪有这种勇气。就是站在戏馆子门口,等坤伶卸装后出门,自己也是不肯做。因此,这天感情兴奋之时,只多鼓了两次掌而已,不料这其中,倒引出了一个多事者。

    这人在喜乐园听戏的程度,远在贾叔遥之上。所以贾叔遥到喜乐园听戏之时,就认识了这人。后来慢慢成了朋友,这人名叫郭步徐,是专门捧珍珠花的。感情倒也不错。没有事的时候,常到珍珠花家里去闲着谈天。他见贾叔遥未免过于老实,他花钱捧角,不过是耗几个钟头的时间叫几句好。这种捧角,实在太外行了,他凭了两年捧角的成绩,倒有些心得,就很愿意指引指引他。

    不过平空无缘无故,这事又不好说。恰好今天金飞霞和他特别表示好感,他也非常地愉快。因就借着这个机会,和贾叔遥说话,当戏唱完以后,大家站起身来,郭步徐手里拿着帽子遥遥地对贾叔遥招了两招。贾叔遥见他一手举过了头,知道他是留着说话,便站住未走。等到他座里人散稀了,郭步徐走了过来,低声笑道:“今天的戏,有个意思。”贾叔遥道:“新排的戏,像看电影一样,只好看一两次。看久了就索然无味。今天的戏,我看过五六次了。”郭步徐笑道:“我不是说戏有意思,我是说唱戏的人,今天有意思。”贾叔遥知道他指的是金飞霞,也不免笑了一笑。戴着帽子,就慢慢地向外面走。郭步徐和他并排走着,偏了头就着他的耳朵说道:“她很惦记你的,你知道吗?她在一个人面前打听你的消息好几次了。”贾叔遥听说,心里早欢喜一阵,却故意问道:“谁打听我?”郭步徐笑道:“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难道金飞霞对你这番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贾叔遥笑道:“她怎样打听我?你怎样又知道?”郭步徐道:“是珍珠花问起来的,说是第三排那个穿洋服的是谁,我知道他姓贾,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可照实说了,说你是财政总长的侄子。”贾叔遥连连摇头笑道:“不相干,不相干。你说那个财政总长,和我隔得远,勉强可以说是本家吧。”郭步徐道:“那倒不管他,反正说是你叔叔,那没有错。你猜怎么样?珍珠花她倒反埋怨你太老实,为什么不到金飞霞家里去看看呢?”贾叔遥道:“老实说,我常来听戏,无非是为金飞霞人很聪明,赞成她的艺术。她认识我算是她一个知己,我的精神,总不算白费。她就不知道我捧她,不来认识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郭步徐道:“你这话,我明白。照你这样说,我们捧角为什么?”贾叔遥笑道:“我捧角就是这个主意,你说捧角为什么呢?”郭步徐道:“你还要说什么,无非是……”他们俩只管说话,就忘了神,这时站在一个过路的院子当中,四围一看,人都走完了。

    郭步徐一回头,恰好珍珠花由后台的侧门出来。也就向这边来,他就忍住话不说了。珍珠花走过来向郭步徐笑了一笑,对贾叔遥也点了一点头。郭步徐便道:“这就是贾先生,你认识认识。”珍珠花眼睛在贾叔遥周身一射,先抿嘴微笑然后道:“怎么不认得?”贾叔遥天天捧角,真见了坤伶,倒又没话说。珍珠花和他一说,他倒红着脸不敢作声。还是郭步徐倒不让他着急,随便地插了一句话道:“贾先生说,要去拜访二老板。”珍珠花话连忙说道:“欢迎,欢迎!甚么时候去?”郭步徐道:“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说去就去。”珍珠花笑道:“成啦!我先回去一步了,请你二位随后就来吧。”说毕,她就走出戏园子去了。她自己有的包车,马上就登车赶回了家。贾叔遥借了这个红娘,就有法进展了。

    第四回 深夜喜犹来听歌当课 微波惊乍托献寿封金

    这里郭步徐很高兴,便道:“她家住在草厂六条,由这儿穿过前门大街就到了。我们慢慢地走了去,她在家里就预备好了。”贾叔遥道:“你常去吗?若不是常去,你得花钱。为陪我去花了钱,我就过意不去。”郭步徐笑道:“老实说,实在我自己想去,不过借你这点事由儿为名罢了。花钱算什么,只要咱们乐意就得了。再说咱们去过的人,隔着日子久了,总也要去一两回才好。不然,她倒说咱们怕花钱不敢去。”贾叔遥笑道:“这个理由不很充足,干脆,你就说自己要去就是。”二人说笑着,便慢慢地向草厂六条而来。

    到了珍珠花门口,贾叔遥原在前面却向后一缩,让郭步徐向前。他去打门,贾叔遥就听见门里恶狠狠地有人问了一声谁。贾叔遥一想,为什么这样凶,大概是不许乱走的吧。那郭步徐却不在乎,从从容容地回答了一个我字。于是大门开了,一个老妈子似的人站在门里。一声应了,就有人跟着出来,贾叔遥一看,是个三十上下的小伙子。身上穿着蓝布大褂,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一看就是北京一个土混混,很觉欢迎非其人。恰好郭步徐退后一步,把贾叔遥让在前面,那人向贾叔遥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是生人,便正着脸色,问是找谁。郭步徐抢上前一步问道:“二老板在家吗?”他一见郭步徐,立刻脸上转了笑容。便道:“大爷,好久不见啦。珍珠花在家,我进去告诉她。”说毕,也不关门,先抽身进去了。贾叔遥一想,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刻之间,他就是两样的面孔,戏子家里的人,真是不同啊!郭步徐也不等他回报,便引着贾叔遥进去。

    走到院子里,上面风门就开了,珍珠花已经扶着门框点着头笑道:“请进来坐。”郭步徐在前,贾叔遥在后,走进那间北屋。屋里靠了墙,摆了一套朱漆佛龛,面前一张长桌,列着白锡五供。桌前布了红桌围,像庙里一间小佛堂。两旁列了八张椅子,四个茶几,珍珠花就让他俩在上面坐下。她自己在下方一把旧椅子上坐了。还未开言,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妇人,黄瘦的面孔,手上拿了一片鞋底,一面呼啦呼啦地扯起长麻索,一面向前来。她笑道:“我就听见嗓音很熟,可不是郭大爷吗?你老也不来坐坐,今天来难得呀!”说着她一掉脸对贾叔遥道:“这位先生贵姓?”贾叔遥道:“我姓贾。”她听到一个贾字,对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看,这才微笑道:“哦!贾先生,我知道。飞霞那儿,你去过吗?”贾叔遥笑道:“不瞒你说,我听了几年戏,我没有到哪位老板家里去过,今天总算是第一次。”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她那样子,有两三分像珍珠花的相貌。逆料她一定就是珍珠花的母亲,平常人家称为余家婶子的。她道:“那倒没有什么,随便哪家,都可以来坐的。唱戏总得人捧,不捧哪儿红得起来啊。您很好,我一见面就看出来了。唉!这年头儿唱戏可不易呀,学了本事,还得有个人缘儿,我们姑娘戏是学到现在也不敢停。人缘儿倒是不坏。这话又说回来了,还是得各位先生瞧得起她,您说对不对?”她一张嘴像放了千子鞭,始终不曾停歇一下,贾叔遥觉得虽然与解语花相对,弄一个这样厌物老妪,究竟也是乐不敌苦。听他说话,也只是笑笑,就不敢多搭腔了。

    那郭步徐见了珍珠花,心里就愉快得像喝醉了一般,两只眼珠,不住地向她身上看来。她母亲说些什么倒丝毫未加留意。贾叔遥不说话了,他又不说话了,余家婶子,倒很知趣。笑道:“你瞧,我说话都说忘了。也不沏茶去!”说毕,起身就走了。珍珠花也站起身,将旁边屋子门帘一掀笑道:“请我屋子来坐坐吧。”郭步徐巴不得一声,先起身了,贾叔遥也就跟了进去。

    这屋子里竟和贾叔遥理想中的秀闺,差得太远,靠窗户一张大炕,半头堆了一叠箱杠,半头堆了被褥。一根粗铁丝横在头上,垂着一幅花布帷子,卷在箱杠那一头,就算是帐子了。北平人规矩,炕是应该占领大半间屋子的,所以她这里的炕,也是不能例外。炕下只让横头放了一张梳妆台,对面放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其余的地方,就很有限了。珍珠花把郭贾二位,让在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在炕上,对贾叔遥笑道:“这可没飞霞的屋子好,她是铜床,洋式的桌椅,我这地方脏得很。”贾叔遥道:“真客气。我们是拜访二老板来的,又不是看屋子来的,比屋子作什么呢?你这屋子,虽然是北派的,可是很干净的。”

    说话时,抬头向墙上一看,那雪白的纸糊墙上,挂着一个二十四寸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是个戎装的男子。胖胖的圆脸,长了一副八字须,年纪大概已到五十附近。贾叔遥心里很奇怪,怎么一个唱戏的女伶屋子里会挂一个军官的大相片在墙上。本想问一句,又怕这事犯忌讳。看了一看相,接着又看了一看郭步徐。谁知他倒不避嫌疑,就笑问道:“这相片是谁,你认识吗?”贾叔遥偏头想了一想道:“倒是很熟,可是一时要我指出来他是谁,我倒记不起来。”郭步徐笑道:“这是二老板一个多年的好朋友。”珍珠花便笑道:“也不算什么好朋友,不过认识得很久就是了。他是林喜万师长,你应该知道。”贾叔遥也曾听人说过,有一个师长捧珍珠花捧得非常厉害,大概就是他了。珍珠花居然把他的相片悬起来,对他的感情真也不坏。郭步徐笑道:“你为什么看得尽管出神?”贾叔遥是初次见面的朋友,总怕因为郭步徐口角上不慎,惹出是非来,便不理他这话,只和珍珠花闲谈。

    珍珠花似有意似无意的,就谈到贾叔遥家事上来,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说了有母亲,有哥哥,有嫂嫂,有姐姐,然而出阁了。所以家里人很少。珍珠花笑道:“太太还没有过门吗?”贾叔遥笑道:“根本上就没有,打哪儿过门去?”珍珠花笑着问郭步徐道:“这话是真吗?”郭步徐道:“他又没有托你做媒,为什么要说谎呢?”珍珠花笑道:“说你傻,你真傻,我不和你说了。”说毕,便掉过脸来道:“贾先生,你什么时候上飞霞那儿去玩玩?”贾叔遥道:“过些日子再说吧。”珍珠花眼珠对他一溜,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别嚷。”贾叔遥道:“你叮嘱了我不说,我自然不说。”珍珠花又看看郭步徐道:“你呢?”郭步徐道:“我猜这事,就不关我什么事,我更不要说了。”珍珠花这才对贾叔遥道:“飞霞在我面前,已经就打听好几次了。我实在也不知道,所以我对她没有说什么。她待你的意思,真不错,你可以去看看她。你的意思怎么样?”贾叔遥听说,不由得心里发生一阵奇异地愉快,笑将出来道:“我没有什么意思。”这话说出口,又觉太囫囵,倒好像是对金飞霞没有什么意思,接上说道:“我对于去不去,没有什么。”珍珠花还要说什么,开门的那个汉子,却进来倒茶。郭步徐倒是和他很客气,笑着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大老板。贾叔遥这才明白,所谓二老板的原因,却由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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