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头正在后台,一看不成事体,连忙向中间一拦,其余后台的人,见管事已经出马,也两边劝解,男男女女纠成一团。哭声,喊声,骂人声,劝解声,配上前台的锣鼓,哪里还分辨得出谁说什么?只见芳芝仙在人丛中乱跳,身子直往前挤。梅少卿呢?眼泪满面,张着嘴号,一只白手,只管向人缝里伸将出来,对芳芝仙那边乱指。任秀鸣得了消息,也连忙赶着来了,带骂带劝,将梅少卿先拥进化装室里去,把她两人分开,后台海涛也似的风潮,方才渐渐平息。
任秀鸣一调查这事,虽然由于芳芝仙到了特别化装室而起,但是芳芝仙所以敢进这里来,却是自己作的主。要说芳芝仙的不是,先要论起自己的不是。这种情形,只好模糊一点,遮掩过去,就算了。况且梅少卿是快要满合同的人,平常她母亲极力监视她的行动,一点也不让她做戏外的应酬。就是梅少卿自己,性情也非常高傲,在营业上虽然很欢迎她,在私人方面,简直一点感情没有。论起芳芝仙,恰好和她成一个反比例,她母亲寿二爷,是惟恐她女儿不和人家交朋友,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监视。不但不监视,芳芝仙年岁小,有许多不合交际的地方,还从中指点指点。所以任秀鸣对于她两人的交涉,觉得芳芝仙有理的成分居多,无理的成分居少。无论当面背后,不肯说梅少卿是的,梅少卿哪肯受得了这种委屈,恨不得马上就脱离游戏场。不过因为合同的关系,不能随便就跑,只好忍耐着。好在合同也快满了,满了之后,无论如何,不向下继续。当日勉强把戏唱完,回得家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伏在桌上就暗暗哭将起来。
她母亲梅月卿原是个有名的花旦,躺在床上,对着绿豆火焰的烟灯,过晚上的正餐瘾,一见女儿哭泣,便知受了委屈,因待一口气将烟斗上一个大泡子抽完了,喷着烟坐起来。问道:“怎么?大丫头什么事又哭了?”梅少卿用手绢擦着眼泪道:“还不是那妖精,哪有别人呢!”于是就把今天晚上打架的事说了一遍。梅月卿已经拿了一根烟卷在手上,点了火坐在那里慢慢抽着,闭了眼睛,只听她女儿说话。一直等梅少卿把话说完了,她把一根烟也抽了三分之二,喷出一口烟来,哼了一声道:“这全是任秀鸣这东西的主意,把芳芝仙惯得这样无法无天。好吧,让他捧她去,合同满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在游戏场唱了。”梅少卿道:“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我们还是到上海,还是天津去呢?”梅月卿道:“哪儿也不去,我们还在北平待着,我们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唱得下去!”梅少卿道:“我们在北平待着还要自己组班吗?”梅月卿道:“那倒用不着。坤音社的人和我说了几次,要我们也加入。我就因为离京不离京的心事,还没有决定,所以没有答应,现在我们说愿加入,他是求之而不得。”梅少卿道:“他们那里有个金飞霞,还要我去做什么?”梅月卿道:“原来我也是这听说,后来我听到她要上哈尔滨,她们这儿没有了台柱子,你想,她怎样不着急呢?”梅少卿道:“据我看,我们也不宜就答应。若是答应了,倒好像我给人家填空似的。”梅月卿道:“为了这个,所以我的意思,要大大地和他开口,这样一来,张老头儿和他儿子都乐意,叫他捧场,那是不成问题的。”梅少卿道:“老头子罢了,只会胡花钱。倒是张二爷人很熟,我们先请来问问看。他若说是我们可以加入坤音社,我先就请他给我们帮忙。”梅月卿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他是没有常性的人,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一点准儿没有,这又有两三天没有看见他了,不知他又和谁混在一处。”梅少卿道:“今天晚上,我还看见他在包厢里的,听说和老头子要算账,前天吵了两次嘴,也许为这个没有到我们这儿来。”梅月卿道:“和他老头子算什么账?”梅少卿道:“借了他老头子三千块钱,过了期了,本利全没有还。老头子现在只管向他催。他急了和老头子吵了一顿。老头子说,从此以后,爷儿俩永远不通来往,谁也别和谁要钱。张二爷听了,你想乐意不乐意?”梅月卿道:“乐意什么?他和老头子来往,总只有他花老头子的钱,哪有老头子花他的钱?现在断了来往,他就花不着老头子的了。以后还是找找老头子的好。上次堂会,和张二爷配了一出《武家坡》,后来老头子只噘嘴。”梅少卿道:“别提了。张二爷唱得那样糟,谁愿意和他在一块儿唱?我也是让他逼得没有法子啊。老头子若是不乐意,我就和老头子照样配一出《武家坡》,也没有什么。可是他上台唱吗?”
正说到这里,听见老妈嚷道:“二爷来了。”梅月卿道:“真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梅少卿便避到后面一间屋子里去,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又重新敷了一层雪花膏,然后才出来。那个张二爷张景文看见,就连忙笑着站了起来对梅少卿一招手道:“来来,我问你几句话。怎么一回事,今天你的戏唱得很马前。”梅少卿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坐在张景文面前。只见他那满头的头发,都用油粘成左右大小两黑片,紧紧的,平平的,贴在头上。一张大脸,糊满了雪花膏,一片一片的白色。那两腮上的胡子,被刮得光光的,胡桩子虽然没有,因为他是很重的连腮胡子,在肉里的胡子根,却没有法子取消,因此两腮上倒弄成一片青色,白里套青,倒是怪难看的,而且嘴唇上红红的,似乎他又搽上了一些胭脂。
梅少卿心里虽然这样看不下去,口里却不肯直说出来,因笑道:“二爷,今天晚上又打算哪里逛去,脸上刮得这样光光的,真是漂亮啊。”张景文被她当面一阵恭维,乐得两只眼珠只在一副玳瑁宽边的眼镜里乱转,笑道:“别瞎说。我天天都是这样,有什么可奇怪的。”梅少卿道:“我倒不是奇怪,因为到了这样夜深了,还是收拾得好好的。”张景文笑道:“别往下说了,我收拾得好好的,就是来看你啊。”因为她母亲也在这里,这话似乎唐突一点,便偏了头望着梅月卿也笑了一笑。因见她躺在床上抽烟,有毫不在乎的样子,又转脸过来看着梅少卿。梅少卿随时手一捞,在地下把一只花毛狮子小哈巴狗抱到怀里,只管抚那狗脊梁上的毛,低了头一根一根给他摸得顺顺的。
张景文见她有些含情脉脉的样子,心里先就乐了。因道:“我听说你和芳芝仙闹起来了,那很犯不着,她是什么出身,和她比就失了自己的身分了。”梅少卿道:“谁愿意和她闹,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当时真忍不下去。”张景文道:“你老是和她闹别扭,合同满了你还干不干呢?”梅少卿道:“合同满了,一万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干。”说着,又怕他听不明白,使将坤音社金飞霞要走,那边请去抵缺的话说了一遍。张景文口里衔着烟卷靠了椅子背,脚架在方凳上,倒是很自在的样子。因摇着腿道:“这里合同没有满,那里就有人请,很好的事啊。”梅少卿道:“我也知道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捧场,那怎么办呢?”张景文笑道:“梅老板,你别绕着弯儿说话,干脆,你叫我捧场。这一点儿小应酬,全交给我,准办得了,你们告诉老头子没有?”梅月卿知道她父子两人捧角,是毫不避讳的,便道:“因这事我们还没有决定,所以也没有对将军说。”张景文笑道:“你们真傻,有这样的事,不先对他说,倒先对我说。其实不管成不成,只要对他说了,他就和你先拿三分主意。一拿主意,那就好了,他先得给钱。这两天天津房钱收齐了,刚刚解来,老头子手上,有的是钱,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去和他弄几文?老头子别的钱不肯花,你们这样的人去说话,他总得应酬的。”梅月卿笑道:“二爷,这可是你说的。”张景文道:“是我说的,那要什么紧?老头子捧一辈子的角,花一辈子的冤钱,当一辈子的冤桶。可是当一辈子的冤桶,他还是乐意的。”梅月卿道:“照二爷这样说,二爷是不会花冤钱,不肯当冤桶的了。”张景文道:“那没准儿,自己觉得很值不是?别人就可说你冤大了。”梅少卿笑道:“二爷说话,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连自己也说起来了。”张景文道:“我这全是实话,可是你别多心。我们这样好的交情,只要能帮忙,总是帮忙,还谈到什么冤不冤?你别以为我先说这话,是怕花钱啦。”梅少卿笑道:“二爷这说来说去,我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么,依照你的话,我们就搭坤音社的班了。”张景文道:“那也别忙,让我去找一找金飞霞,看她是不是上哈尔滨。她要是没有要走的话,一个班里,决不能容两个台柱,那就别提了。”梅月卿道:“二爷若是肯辛苦一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二爷是事外之人,随便和她们说话,她们是不疑心的。”张景文道:“我和她家里,虽没有什么交情,认识是认识的,这几句不相干的话,一定可以问得出来。问明了,我就回你们的话。明天晚上,准有回信。”梅月卿听了,先就道了几声谢,又请张景文到床上躺着,给他烧了两口烟,张景文很高兴地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吃过早点,趁金飞霞没有上戏馆子的时候,就到金家去了。金飞霞的父亲,穿了一件灰绸长袍,大大的长长的袖子,左胳膊垂将下来,看不见手。右手拿了两个核桃,只管搓着。他昂了头,正在大门外张望。看见一辆汽车来了,就向旁边一闪。张景文下了车,金老头就躬身向前作了个揖,把手举了举,操着一口津音道:“二爷,你好,好久我不见你了。”张景文道:“飞霞在家吗?”金老头连连点头道:“在家,在家!请进来坐。”于是手里搓着核桃,在前面引路,将张景文引了进去。金飞霞拿了手抄的小本子坐在门边,就着亮念戏词。一见张景文,便站将起来,笑道:“什么风把二爷吹来了?”说时,放下抄本,就叫人张罗茶水。金老头昂了头,摆着大袖子,已避到一边去了。
张景文道:“我听说你要上哈尔滨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你。”金飞霞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说。我在这儿唱得好好的,又上哪里去?”张景文笑道:“我听说宋三爷在奉天很阔,现在也到哈尔滨去了。”金飞霞掀唇一笑,露出一粒金牙,接上瞟了张景文一眼道:“你这话我不大懂。哪个宋三爷?”张景文笑道:“我们也是朋友,在一块,听过戏,他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金飞霞道:“认识我们倒是认识的。你以为我靠他捧我,我就上哈尔滨吗?我走是得走一趟,是到天津看我母亲去。”张景文捧角,虽然是朝三暮四,但是他捧谁的时候,就专门捧谁,不捧第二个人,他并不需要和金飞霞接近。当时他证明金飞霞不上哈尔滨,责任已了,也不多耽搁,就告辞走了。
金老头见客已行,却慢慢地走进来,一个咕噜着上腔道:“这小子总不来,来了就走,不知道干啥。”金飞霞坐着自看他的戏词,不理会他。金老头道:“这小舅子,有钱就望梅少卿身上花,花光了,才跑咱这里来。”金飞霞忍不住了,这才放下本子,板着脸道:“你这可像人话?越老越糊涂了。”金老头将眼睛一横,伸着拳头,卜通的在桌上捶了一下,一面嚷将起来道:“我……娘,我怎么越老越糊涂了?我是叫你唱唱戏,不是叫你陪人耍。我二十多岁的姑娘陪人开心,我图的是哪一头?”老头子虽然六十多岁,却没有蓄胡须。他嚷时,口水像下毛毛雨一般,向外四飞,及至嚷住了,两张嘴唇皮,兀自一上一下乱跳。
金飞霞因这老头子,是向来蛮不讲理,动手就打,自幼怕他惯了,到了现在,老头子虽然从不打人,不过看了他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总有些害怕。所以老头子一发气,她不再作声,便伏在桌上哭了。老头子站在屋子当中,瞪了眼睛,只管望着她,一言不发。半晌,在身上掏出一个瓷器的小鼻烟壶,倒了一小摄薄荷散在桌子犄角,用手上一个食指,蘸了那药末,只向左右两鼻孔里送,鼻子就息率息率几声向里面吸。原来金飞霞一家子都在礼,戒了烟酒。连鼻子都不能闻,所以用薄荷散代。老头子气极了,忘了神,只管去闻。他虽没蓄胡子,那硬邦邦的胡桩子却是不少,薄荷散粘在胡桩之上,犹如草上之霜,白了一层。金飞霞见父亲不骂,胆子又大些,格外哭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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