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骏说着,就走到客厅里去,富家骥老是不愤,也跟了去。那赵曰娴卢习静见他二人进来,同时站起,含着笑容,两手交叉胸前弯着腰,先后各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富家骥原来一肚皮不然,一进门来,见是两位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先有两分不好意思发作。再见人家深深的两鞠躬,越发不便说什么。富家骏见了那种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层,便向赵曰娴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寄宿舍的性质,并不是什么大宅门。不过二位既然来了,我们多少得捐一点。”赵曰娴听说,又是一鞠躬,笑道:“总求先生多多补助一点。这不比别的什么慈善事业,这是提倡教育,是垂诸永久的。”富家骏本来想捐几毛钱,见赵曰娴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阵阵的粉香,只管向鼻子里钻,甜醉之余,真不忍随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转头来,好像对富家骥作商量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捐一块钱罢。”富家骥还没有什么表示,那卢习静却也走上前来,先笑着对富家骥看了一眼,回头又笑着对富家骏道:“还求二位先生多多帮忙。”富家骥笑道:“我们也是学生,并不是在外混差事的。这样捐法,已是尽力而为了。”卢习静听说,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骏道:“正因为是学界中人,我们才敢来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们倒不敢去写捐了。先生现在在哪个学校?”富家骏见她说话很有道理,更是欢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学。”卢习静道:“有个密斯李,先生认识吗?”富家骏道:“我们同学有好几位密斯李,但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卢习静道:“先生认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骏道:“是密斯李婉风。”卢习静道:“对了。我和她很熟。未请教贵姓是?”富家骏便告诉姓富。她道:“密斯脱富,请你问一问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骏见她说是同学的朋友,又加了一层亲密,只得再添一块钱,共捐了二元。心里还怕人家不乐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杨杏园迎了出来,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样会捐许多钱呢?”富家骏道:“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给她钱呢?”杨杏园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话信以为实呢?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姓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笑道:“这倒值得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十个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交的。信外,往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
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一复为盼。
杏园 拜手
信写好了,用信封套着,交给听差,次日一早发了出去。到了晚上,回信就来了。信上说:
杏园先生雅鉴:尊示已悉,冬青姊于两星期以前,曾来一函,附有数语令莲转告。因莲功课忙碌,未能造访。下星期日上午,请在贵寓稍候,当趋前晤面也。特此奉覆。
科莲 谨白
这天是星期五,过两天便是礼拜日了。杨杏园因为人家有约在先,便在家恭候。平常十二点吃午饭的,今天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客来。就叫听差通知富氏兄弟,可以先用饭,不必等了。一直等到十二点半,史科莲才来。因为这里的听差,已经认得她,由她一直进去。她一进那后院子门,杨杏园早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槟榔格子布的长衫,梳着一条松根辫子,听着步履声得得,知道她穿了一双皮鞋。连忙迎了出来,见她满脸生春,比平常却不同了。史科莲先笑道:“真对不住,要您久候了。走到街上,遇着两位同学,一定拉到她府上闲坐。她们还要留我吃饭,我因为怕您候得太久,好容易才告辞出来了。”杨杏园道:“那就在这里便饭罢。”史科莲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杨杏园道:“我也没有吃饭,又不费什么事,就是平常随便的菜,又何必固辞呢。”史科莲道:“倒不是固辞。我看见前面桌上的碗,还没有收去,猜您已吃过了。吃过了,再预备,可就费事。”杨杏园道:“那是富氏弟兄吃饭的碗,我却没有吃饭呢。”史科莲道:“杨先生为什么不吃饭?”杨杏园道:“我因为密斯史约了上午来,上午来,自然是没有吃饭的了。既然没有吃饭,我这里就该预备。但是请客不能让客独吃,所以我就留着肚子好来奉陪。”史科莲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以后要来,我只好下午来。”杨杏园道:“下午来,就不能请吃晚饭吗?”史科莲一想,这话很对,不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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