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既是一个人,也无别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家。这晚上,天气很是阴凉,拿了一本书,在电灯下看了两个钟头,只觉脚上一阵凉气,直冷到大腿以上来。一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的小闹钟,已打过了一点,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声全都安息了。丢下书,正要上床睡,只听见前面屋里,一阵电话铃响。他知道大家睡了,便到前面去接电话。在电话里一问,正是陈学平打电话来找,心想,他们消息真灵通,怎样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们就会知道了?那边一听声音,便问道:“你就是杏园吗?”杨杏园道:“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来?明天大兴问罪之师,还不算晚啦。”陈学平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杨杏园也注意起来,便问是什么事?陈学平道:“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认识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现在得了急症晕过去了。要想送到医院里去,又怕越搬动越出毛病。要请医生来看,手边一时也没有钱。这样夜深,请医生来一次,没有十块二十块是不行的。这位朋友,已经是很窘,我来看他,来得很急,又没有预备钱,这事十分棘手。我听说你有个医生朋友,你能不能做一点好事,打一个电话,请医生到平安公寓来一趟。至于医药费,我以人格担保,将来由我归还就是了。”杨杏园道:“这位任君也是我的熟人。这是一桩小事,还说什么人格担保呢?”挂上这边的电话,于是打一个电话给他相熟的医生刘子明,请他就去。把医生约好了,这才去睡觉。
到了次日起来,刘子明也来了电话。杨杏园接着电话先道谢了一声。刘子明道:“你不要向我道谢,我先向你道歉。你那贵友,我昨晚上到的时候,人已不中用,没法子救了。”杨杏园道:“死了吗?什么病?病得这样急。”刘子明道:“并不是病,是服了毒了。我看那情形,很是凄惨。”杨杏园道:“服了毒,很奇怪。这人是个很活泼的青年啦。”刘子明道:“这事你一点不知道吗?为什么你又打电话找我呢?”杨杏园道:“我也是接了朋友的电话,转达给你的。既然这人出了这种惨事,我倒要去看看。”挂上电话,并不耽搁,便到平安公寓来。
一进门便见西厢房门外摆了一张桌子,五六个人在露天里坐着,好像议论一件什么事似的。陈学平精神颓丧,也坐在一张藤椅上,两只脚却一直架到桌子上来,人倒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杨杏园先叫了声“学平”,他睁眼一看,连忙站起来道:“你怎么来了,知道这一件事吗?”杨杏园道:“我是听见医生说的。他现在什么地方?”陈学平道:“在屋里躺着。”杨杏园道:“我和任君,也是朋友,虽然交情不深,人到这步田地,实在可惨。我要进去看看。”说时,顺手将房门一推,只见屋里的东西,弄得异常凌乱。桌子上摆满了茶壶茶碗药瓶药罐之类。靠着床两张椅子,上面堆了许多衣服和几双脏袜子,满地上是药片药汁棉絮,床上直挺挺地睡着一个人,脸上把一条白手绢盖着。他身上穿一件旧湖绉夹袍,上面也粘满了斑斑点点的痕迹。自然,这就是任毅民的尸首。杨杏园想他也是风度翩翩的一个少年,活的时候,是多么活泼,一口气不来,就躺在这里,一点事情也不知道了。他这样想着,正要走上前,伸手去揭面上那块白手绢。陈学平连忙执着他的胳膊。杨杏园回头看时,陈学平连连摆手说道:“不要看罢,你若看了,你心里要难过的。你看看他那手,你就知道了。”杨杏园走近一步,俯着身子一看,只见他的手指,全是紫的。手指甲,还变作青色。陈学平道:“你看见吗?就此一端,其余可知了。出来坐罢,他这样一来,让我受了很深的刺激。不要尽看,越看越让人伤心。”杨杏园和这任毅民,虽然不是深交,看见这样子,也是恻然不忍,便同到外面来坐,陈学平顺手就把门带上了。杨杏园道:“他这人很活动的,何以出此短见哩?”陈学平道:“正是因为他太活动了,所以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头。”杨杏园道:“是什么缘故呢?你能告诉我吗?”陈学平道:“我很愿告诉你。你若隐去名姓,把他的情节在报上登出来,倒可以劝劝人。不过说起话长哩。”正说到这里,一阵五六个人,抬了一口白木空棺材进来。又有一个人捧着一叠纸钱,三四束线香,一起放在房门口。院子里这几个人,都张罗起来。杨杏园看这样子,现在才开始料理身后,人家各有事,不便在这里说闲话,便对陈学平道:“有什么事要我办理的吗?”陈学平因为他和任毅民交情很浅,而且又是忙人,不便连累他,就说:“身后的事,草草都已料理清楚了。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到他家里去,预料一个星期之内,就要来人的。你有事,请便罢,两三天之内,我到贵寓来看你,可以把他的事,详详细细奉告。”杨杏园听他这样说,便回去了。
过了两天,陈学平手上捧着一本很厚的抄本书,来访杨杏园。说道:“我不是在朋友死后,揭破他的阴私。这实在是一部惨史,少年人若知道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杨杏园接过随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页新诗。诗前面并没题目,只是写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数的次序,总题目在最前面呢。一页一页,倒翻过去,翻到最前面,原来题目是“无题”两个字。旧诗的题目,新诗倒借来用了,这很是奇怪的。于是先看第一首,那诗共有五句。诗说:“人声悄悄,见伊倚着桌儿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摇动了孤灯的冷焰,我的痴梦醒了。”这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翻过一页去,再看前面写着“五”字的一首。那诗说:“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黄金来填它。黄金填不满的欲壑,我又想用情丝来塞它。青苔下的蝼蚁,哪能搬动芳园的名花?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呵!怎样反埋怨着她?”杨杏园点了一点头,陈学平在一旁看了说道:“你是反对新诗的人,怎样点起头来?”杨杏园道:“我因为他偷了几句旧诗词,学着曲的口气一做,倒很是灵活。这一首诗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像是觉悟了。”陈学平摇头道:“他哪里能觉悟?他要觉悟,就不会死了。你再往后看去,你就明白了。”杨杏园道:“我不要看了。与其我看了来猜哑谜,何不干脆请你说出来呢?”陈学平的肚子里,早也就憋不住了,于是就把这一段小史说出来。
第七十三回 慷慨结交游群花绕座 荒唐作夫妇一月倾家
原来这任毅民家里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亲希望他在大学毕业,得一个终身立脚的根基,就极力的替他筹划学费,整千的款子汇到北京银行里来存着,让他好安心读书,不受经济压迫。不料经济不压迫他,就放纵了他。他有的是钱,做了绸的,又做呢的。单夹皮棉纱,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里待着。不然,穿了好衣服,给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华场中去瞎混。中央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这三个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处,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三园巡阅使。他听到这个绰号,倒不以为羞辱。以为朋友中只有我有钱,能够这样挥霍。这三园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会面。而且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戏场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会慢慢认识。认得了茶房,这三园出风头的是些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打听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个头,明日换一件衣服,时时变换装扮的人。任毅民看见,不免多注一点意。她出入三园,老和任毅民会面,也就极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游艺园电影场里看电影。休息的时候,见那女子也在那里,而且是一个人。任毅民便悄悄的问茶房道:“那个女孩子,常到这儿来,你们认得她吗?”茶房笑道:“任先生连她都不认识吗?她就是杨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堂里念书?”茶房道:“那可不知道。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谈上一谈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总看见她有两三个人在一处,今天就是她一个人吗?”茶房道:“就是她一个人,今天要认识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听说,笑了一笑。一会儿工夫,那杨三小姐,忽然离位走出场去,沿着池子边的路,慢慢的走着。任毅民一时色胆天大,也追了上来。不问好歹,在后面就叫了一声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看,见是他,也没有做声,也没发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见她不作声,又赶上前一步,连喊道:“密斯杨,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发胆大了,便并排和她走着,笑问道:“怎么不看电影?”杨三小姐却不去答他这句话,笑道:“你怎样知道我姓杨?”任毅民道:“以前我们虽没说过话,可是会面多次,彼此都认得的。要打听姓什么,那还不容易?”杨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说。我看你还是刚才知道我姓什么呢。你和茶房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口里说话,眼睛只管向我这里瞧着,不是说我吗?我让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开来的。”任毅民笑道:“其实我们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紧。”杨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见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贵姓是任呢。”两人越谈越近,便交换名片。原来杨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学校读书,现在虽然不在学校里,自己可还是挂着女学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认识了,很是高兴,当天就要请她去吃大菜。杨曼君道:“我们交为朋友,要请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后日子长呢。”任毅民觉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热烈了,当天晚上,各自散去,约着次日在北海漪澜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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