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样一个房间真使人感到身心愉悦,喜不自胜。半月以来,我在这每天都与矿工们一起住,熟悉了这里的所有东西——肮脏的地板,脏乱的床铺,锡盘锡杯,咸猪肉,蚕豆和浓咖啡,屋内别无其他物品,只有一些从东部出版物中取下来的描绘战争场面的图片贴在墙上。那种生活十分艰苦,凄凉,没有快乐,人人都为自个着想。但是这里,却是一个空气清新、环境优美的栖息之地,它能让人疲倦的双眼得到休息,能使人的某种天性得以更新。在长久的禁食之后,当艺术品展现在面前,这种天性认识到它一直处在无意识的饥饿之中,而现在找到了营养滋补品,而不管这些艺术品可能是怎样低俗,怎样朴素。我不敢相信一块残缺的地毯会使我的身心如此愉悦,如此心满意足;或者说,我没有想到,房间里的摆设会给我的灵魂以这样的慰藉:那糊墙纸,那些带框的版画,铺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上的色彩鲜艳的小垫布和台灯座下的衬垫,几把樟木靠椅,还有陈列着海贝、书籍和瓷花瓶的锃光透亮的古董架,以及那种随心摆放东西的方法和风格,它们是女人的手在劳动的痕迹,你见了不会在意,而一旦拿走,你立刻又会怀念不已。我内心的愉悦立刻在我的脸上表现出来,那男人见了很是满心欢喜;因为这快乐是这样显而易见,以致他就像我们已经谈到过这个话题似的答道:
都是她弄的,他爱抚地说,都是她亲手摆置的——全都是。他向屋子环顾了一眼,眼里充满了深情的敬意。画框上方,悬挂着一种柔软的日本织物,女人们看似随意,实为精心布置的装饰。那男人注意到它不太整齐,他仔仔细细地把它重新整理好,随后退后几步细细打量整理的效果,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他满意为止。他用手把它轻轻地拍打了最后两下,说:她一直是这样弄的。你说不出它正好差点儿什么,但是它的确是差点儿什么,直到你把它弄好——弄好以后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但是也仅此而已;你摸不清它的脾气。我估摸着,这就好比母亲给孩子梳完头以后再最后地拍两下一样。我经常看她侍弄这些玩意儿,因此我也能照猫画虎依照她的样子做了,虽然我不清楚其中奥妙。但是她知道。她清楚侍弄它们的理由和方法;我却不明白理由,我只知道方法。
他把我带进一间卧室让我洗手;这样的卧室我是从未见过的了:白色的床罩,白色的枕头,地板上铺着地毯,裱了糊墙纸的墙壁,上有很多画,屋角放着一个梳妆台,上面放着镜子,针插和轻巧精致的梳妆用品;墙角放着一个脸盆架,一个真瓷的钵子和一个带嘴的有柄大水罐,一个瓷盘里放着肥皂,在一个搁物架上放了不止一打的毛巾——对于一个很久不用这种毛巾的人来说,它们真是太干净太洁白了,没有点朦胧的亵渎神灵的意识还真不敢用呢。我的脸上又一次说出了心里的话,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答道:
都是她打理的;都是她亲手打理的——全都是。你瞧这儿的东西全是他亲手摆弄的。好啦,你会猜到的——我不跟你多解释啦。
这时候我一边擦干手,一边仔细地寻视房间的物品,就像到了展览馆一样,样样都感新鲜,这儿的一切都使他赏心悦目。接着,你知道,我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意识到那男人想要我自己在这屋里的某个地方发现某种东西。我的猜测完全正确,我看出他正试着用眼角偷偷地暗示来帮我的忙,我也急于想使他满意,因此就很卖劲地按恰当的途径寻找起来。我失败了好几次,因为我是从眼角往外看,而他又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我应该正视前方的那件物品——因为他的喜悦像一股无形的浪潮向我袭来。他爆发出一阵幸福的笑声,搓着两手,叫道:
不错,不错,你真的找到了。猜想你肯定能找到的。那就是我家人的像片。
在南面墙壁上挂着一个黑色桃木托架,我急忙走上跟前,确实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我发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像框,像片是早期的照相术照的。那是一个眉清目秀、如花似玉的少女的脸庞,在我看来,好像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女人。那男人见我看得这么投入又赞叹不已,满意极了。
这是她十九岁的生日照的,他说着把像片放回原处;我们就是在她生日那天结的婚。你见到她的时候肯定认不出——哦,只有等一会你可能会看到她!
她去哪了?多久会回来?哦,她现在不在家。她走亲戚去了。他们住在离这儿五十英里远的地方。她已经去了有半个月了。你估摸她啥时才能回来?今天是星期二。她星期天晚上回来,可能在九点钟左右。我有一种十分失望的感觉。我很遗憾,因为那时候可能就走了。我惋惜地说。
你走了?不要,你可不要走,别走,你不要走吧!她会很失望的。
她会失望———美丽佳人!如果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话,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感觉到一种深沉的强烈的渴望想见到她,这渴望带着那样的祈求,是那样的执着,使得我的心里害怕起来。我对自己说:我要赶快离开这里,为了我的灵魂得到安宁。
你也清楚,她特别喜欢有人常来这里——尤其那些见多识广,善于交谈的人——就像你这样的人。这使她感到快乐;因为她知道——啊,她几乎什么都知道,并且也很能交谈,嗯,就像只小鸟——她有文化,噢,会让你很惊讶。请别走吧,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假如你走了,她会非常惋惜的。
我听着这些话,却半点也没有留意。我深陷在内心的思索和矛盾斗争中。他离开了,我却没发觉。但很快他拿着像片又回来了,全把它递给我说:
喏,这会儿你当着她的面对她说,你本来是能留下来见她的,但是你不乐意。
这第二次看见她使我本来坚定不移的信心完全改变了,我决定留下来等着她。那天晚上,我们安安静静地抽着烟斗聊天,一直聊到深夜。我们聊了各种话题,不过主要都和她有关。很久以来,我一直没有过这么愉快这么悠闲的光景了。星期三到来了,又轻松自在地溜走了。天快黑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矿工从矿上来到这儿。他是那种头发苍白、破衣遮体的拓荒者。他用沉着、庄重的口气同我们热情地打过招呼,然后说:
我只是顺便来问问小夫人的情况,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来信了吗?
哦,是的,来信了,你乐意听吗?鲁斯?呃,假如你不介意,我想我很乐意听听,比尔!比尔从皮夹子里把信拿出来展开,说如果我们不反对的话,他将跳过一些私人用语,然后他读了起来。他读了来信的大部分——这是一件她亲手完成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满着爱恋、安详的情感。在信的附言中,还满怀深情地问候和祝福鲁斯·温·威克以及其他的好友和邻居们。
当他把信读完时,他瞥了一眼鲁斯,叫道:啊哈,你怎么又是这样!把你的双手挪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是否又在流泪。我读她的信你总是这样,不然我要写信告诉她。
呵不要,你可不能这样,比尔。我老啦,你知道,如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也会使我流泪。还当她真的回来了,可结果你只收到一封信。
咦,你这是怎么啦?我还当大家都知道她要到星期天才回来的呀。
星期天!哈,想起来啦,我确实是知道的。我怀疑最近我的脑子怎么这样糊涂?我当然知道啦。我们为啥不为她做好一切准备呢?好了,我现在得走了,等她回来时我还会来的,老伙计!
星期五傍晚,又来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淘金人,他住的小木屋离这儿不太远。他说小伙子们想在星期天晚上来凑凑热闹,高高兴兴地玩一宿,假如比尔认为她在旅行之后不至于疲倦得支持不了的话。
疲倦?她兴奋都来不及怎会疲倦?哼,听他说的!温,你最清楚,不论你们谁,只要你们高兴,她愿意一连几夜不睡觉的!
当温听说有封信时,就请求读给他听。信里对他亲切的问候使这个老伙伴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禁不住老泪横流,但是他说,他老得不中用啦,尽管她只是提到他的名字,那也使他感动的不得了。上帝,我们特别思念她呀!
星期天下午,我发现自己不停地看表。比尔已经注意到了,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说道:
你不相信她马上会到,是不是?我像被人发现了内心秘密似的感到有些窘迫。不过我笑着对他说,我等人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已成习惯。但是他似乎不太满意;从那时起,他开始有点心神不宁。他几次带着我沿着大路走到高处,从那儿我们可以望得很远的很远;他总是站在那儿,手搭凉棚,眺望着,好几次,他这么说:
我有些担心了,我真担心。我确信她在八点以前来不了的,可是似乎有种经验在警告我是否出事儿。你看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他就这样反复地说了好几遍。我开始为他的幼稚可笑感到非常害羞,最终,在他再次乞求地问我时,我失去了耐心。我跟他讲话时态度很粗鲁。这好像使他完全萎缩了,还把他恫吓住了。这以后他看起来是似乎受了伤害,态度是这样的谦卑,以致我憎恨自己干了这件残酷的、不必要的事。因此,当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另一个老淘金人洛夫到来时,我十分高兴。他紧挨在比尔身旁听他读信,商量欢迎她的准备工作。查洛夫不断地把话题引开,尽量消减和驱散比尔不祥的心理和恐惧之感。
她能出什么事吗?比尔,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事儿也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的;你就放心好了。信上是咋说来着?说她很好,不是吗?说她八点就到家,不是吗?你什么时候见她说话不算数了?唔,你从来没见过。好啦,那就别再自寻烦恼啦;她一定会回来的,那是绝对肯定的,就像你的出生一样确定无疑。来吧,让我们来布置屋子吧——就快回来啦。
很快鲁斯和温也来了。因此大家一齐动手用鲜花把屋子装扮起来。快到八点时,又来了三个矿工,他们还带来了乐器,现在可以奏乐了,因为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很快就要到了,他们都非常想跳一跳欢快的,新式的拉丁舞。一把小提琴,一支横笛,还有一个葫芦丝——这些就是乐器。他们一起奏起了三重奏,奏的是一些欢快的舞曲,还一边奏一边用靴子打着拍子。
时间已接近八点了。比尔走到门外,眼睛望着大路,内心的痛苦折磨得他有些站立不稳。伙伴们几次让他举起杯来为他妻子的健康和平安干杯。这时鲁斯大声喊道:
请大家举杯!再喝一杯,她就要到家啦!温用托盘端来了酒,分给大家喝,最后剩下两杯,我拿起了其中一杯,但是压低了嗓子吼道:这杯不能拿,给她留下。我照他说的做了。比尔接过了剩下的那杯酒。他刚把酒喝下肚,时钟开始敲八点。他听着钟敲完,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说:
伙伴们,我感觉很害怕,请帮帮我——我要躺下!他们扶他到沙发上,他躺下去闭眼打起瞌睡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说梦话一样,他说:我听见马蹄声了吧?是他们来了吗?一个老淘金人靠近他的耳边说:这是安尼·克洛兹,他来传话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但是他们已经上路了,正走着呢。她的马瘸了,可再过二分钟她就到家了。
啊,我真是谢天谢地没有出什么事儿!话还没说完他就几乎睡着了。这些人马上灵巧地帮他脱去外套,把他抬到我洗手的那间卧室的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他们关上了门,走了回来,于是他们好像就准备动身离开了。我说:你们别走呀,先生们,她不认识我呀,我是个陌生人。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就说:她?可怜的人儿,她已死了18年了!死了?或许比这更糟糕。她结婚半年后回家探望她的亲人,在回来的路上,就在星期天的晚上,在离这儿五英里的地方被印第安人抢走啦。从此往后就再也没有她的音信。
结果他就精神失常了吗?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没再清醒过。不过他只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情况就更加糟糕。在她要回来的前三天,我们就开始到这儿来,鼓励他打起精神,问问他是否接到她的来信,星期天我们都聚到他家里,用鲜花把屋子装点一番,为舞会作好一切准备。18年来,我们年年如此。第一年的星期天我们有25个人,还不算姑娘们;如今剩下我们4个人了,姑娘们都出嫁了。我们给他吃药把他稳住,要不然他真的会发疯的。于是他又会乖乖地等着来年——想着她和他在一起,直到这最后的三四天,他又开始寻找她,拿出那封可怜的旧信,我们就来请求他读给我们听。上帝啊,她是一个可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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