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瓦拉,要是你愿意替我办这件事,我永远忘不了你,老弟。
我这位新旅伴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欣喜的光亮。好像那人的话勾起了他一段快乐的回忆。立刻,他又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简直有些闷闷不乐了。他转头对我说,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让我把我生活中的一段秘密告诉你。这段秘事自发生后,我从来都没告诉别人。请耐心地听,答应我不要打断我的话。
我说好的,他就开始讲了下面的一次遭遇。讲解过程中有时情感高涨,有时情绪低落,但总是极其认真诚恳。
那是1950年10月20日,我从哈瓦那乘坐火车去金莎萨。车上总共只有22名乘客。没有妇女,也没有小孩。我们的情绪很好,大家很快就熟悉了。看来,这是一次心情愉快的旅行;我猜这一伙人中压根儿就没有一位预感到很快就要经历的那种恐怖局面。
夜里十二点整,天突然下起大雪。火车刚一离开那个名叫乌拉登的小站,就进入空旷寂寥的大草原。千里荒原,渺无人烟,铁路一直延展到朱必利定居点。刺冷的寒风吹过茫茫荒原。这儿既没有树林,也见不到沙岗,就是连散落的石头也看不见,所以风刮起来毫无阻挡。随风飞扬的雪花,就像狂风暴雨在海浪尖上激起的浪花。雪越积越深,车速开始减慢。我们清楚,这是火车头在积雪中开路越来越费劲了。说实在的,有时候它简直就停止不动了。大雪被风吹到铁轨上堆起一个个雪堆,就像一座座坟山。连聊天也没兴致了,大家由欢乐变得不安起来。要是被大雪困住,待在荒凉的大草原上,周围几十里内没有人家——这种想法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把大家都弄得精神非常颓丧。
凌晨两点,四周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我从不得安宁的睡眠中惊醒。可怕的现实立刻掠过我的心头——我们成了雪堆里的犯人!大家都起来开始铲雪!人们起来到车外开始执行命令。车外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铺天盖地的大雪,势不可挡的风暴,大家从车厢跳进这样一个世界,心里都清楚,现在必须争分夺秒,要不就会有灭顶之灾。铲子、手、木板——凡是能清除积雪的东西随即都用上了。那种景象十分罕见:一小拨人发疯似的跟越积越大的雪堆作斗争。雪堆下半截隐没在黑黢黢的阴影里,上半截暴露在车头反光灯炽烈的灯光下。
我们干了一个半小时浑身冒汗,停歇的时候向前望去觉着我们的力气白费了。暴风雪积成了十几个雪堆,把路轨阻塞了,而我们仅仅刨掉了一个。更加糟糕的是,人们发现,刚才火车头对敌人发起冲锋时已经把主动轮的纵向轴弄断了!即使铁路畅通无阻,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大家都累得精疲力尽,肚里饿得咕咕响,心里也不是滋味,便回到了车里。大家围着火炉严肃地议论眼下的处境。到底该怎么办,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大伙儿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们是不会冻死的,因为煤水车里有的是木头,这是我们惟一的安慰。讨论到最后,大家都接受了列车员令人灰心丧气的结论,他说,要想找着村落还得走50里的路程,在这冰天雪地走出去就等于找死。我们无法派人来求援,即使我们有办法去,也没人肯来援助。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耐心等待,不是有人来救援,就是等着饿死!我想,就是再坚强的人听完这话,心里马上也变的冰凉冰凉。过了一会儿,谈话变成了一种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话题仍离不开火车,这种低语随着阵阵狂风的起落而忽高忽低;灯光暗淡起来;大多数遭难者在忽明忽暗的黑影中安下心来想——忘掉眼前,如果可能的话,——开始睡觉,如果可以的话。
漫漫长夜遥无期——我们感到确实十分漫长——终于把磨磨蹭蹭的时光打发走了,东方见亮,出现一片鱼肚白,亮光逐渐增强,旅客开始活动起来了,这才显示出有生命的种种迹象;一个接一个地把耷拉下来的帽子从额头上掀起来,舒展开僵硬的四肢,然后从窗户里向外窥视那副萧瑟的景象。的确萧瑟透顶了!——没有一点生命的景象,一个生物的影子都没有,一户人家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卷起的满天雪片随风到处飘扬——一个雪片飞舞的世界遮没了上面的天宇。
我们在从车外边溜达了整整一天,大家默不作声,思虑重重,又到了难熬的、挨饿的、彻夜难眠的夜晚。
又是一个黎明——又一天:寂静、悲哀、饥肠辘辘、无望地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救护队。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大家还做着黄粱美梦——睡醒后愁肠被饥饿的大火烧燎着。
第四天挨过去了——难耐难熬的第五天又来了!确实害怕。已经困了四天。每一只眼睛都射出饥饿的凶光,里面流露出一种怕人的含义——预示着每个人心里朦朦胧胧地自我形成了一种东西——一种谁也不愿诉诸于言词的东西。
又挨过了第六天——第七天气黎明时,大家个个鸠形鹄面,心灰意冷,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现在不说不行了!在每一颗心里长大的东西终于要从每一张嘴里蹦出来了!人体的本能已经无忍受了——已经到达极限了。明尼苏达州的理卡多·丹东站了起来,身材高大,面无血色。大家能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也已准备好了——每一种感情,每一种激动的神态都被闷在心里——只有一种平静的、深思熟虑的严肃表情浮现在近来显得十分粗野的眼睛里。
先生们:我们不能再等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决定,我们中间谁先死去给其余的人当饭吃!
伊利诺伊州的胡安·阿库尼先生站起来说:先生们——我提田纳西州的比塔略·华金牧师。
印第安纳州的吉多·佩雷多先生说:我提纽约州的弗雷迪·乌尔塔先生。
曼埃尔·南斯先生:我提圣路易的塔马约·努斯先生。
乌尔塔先生:对于我的提名,我辞谢,我想成全新泽西州的斯雷尔·萨亚斯先生。
丹东先生:如果大家没有异议,这位先生的请求将会得到满足。
由于萨亚斯先生表示反对,乌尔塔先生的推辞没有被接受。华金和努斯两位先生也表示辞谢,同样也遭到拒绝。
俄亥俄州的胡安·纳瓦罗先生:我建议提名到此结束,现在开始投票选举。
华金先生:先生们——我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这太不像话了,因此我建议:马上取消这些做法、我们应该选举一名会议主席,几名协助他工作的干事,这样我们就能够明智地处理眼前的事情了。
依阿华州的马约先生:先生们——我不赞成。现在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因为已有七天多没有饭吃了。我们不能在无聊的讨论中浪费时间,不然大家都会饿死。我对提出的人选表示赞成——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先生,至少我本人,不清楚为什么不赶紧选出其中的一两个人来。我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丹东说:这种做法会遭到反对的,而且按规定必须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解决,这样反而造成了你想避免的那种延误。这位从新泽西州来的先生——
萨亚斯先生:先生们——我跟大家素不相识。我并没想要大家赏赐给我的那种荣誉,我感到棘手的是——
亚拉巴马州的里卡多先生插话:我提议投票表决。这个提议被通过了,当然也就停止了一切辩论。选举干部的动议通过了,按此动议,丹东先生当选为主席,塔马约先生当选为书记,马科斯先生、科尔先生和内尔松先生当选为提名委员会委员,奥尔兰先生主管伙食具体操办,协助委员会做出选择。
随后休会一小时,在这开了一个领导成员会。木槌一响,大会开始进行,委员会提出报告,提名肯塔基州的马里·卡特罗先生、路易斯安纳州的卡瓦苏·贝托先生、科罗拉多州的科列·奎托先生为候选人。该报告被大会接受。
密苏里州的贝托先生:主席先生——既然报告已提交议会,我提议对它进行修改,用圣路易的奥诺·拉托先生的名字替换贝托先生的名字,因为拉托先生是位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的人物。我不希望被人误解成有意责备卡瓦苏·贝托先生的高尚品格和可敬立场——真没有此意。我和在场的诸位先生一样,对他十分尊敬。不过,诸位请你们再仔细看一看:在我们滞留的一星期里,他掉的膘比我们中间的其他人都多——我们谁也不会贸然不顾这样一件事实:委员会在玩忽职守,要不是粗心大意,要不就是明知故犯,竟然要我们选举这样一位绅士,不管他的动机多么纯正,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滋养——
主席:请密苏里州的这位先生坐下。我不准许对委员会的公正提出疑义,除非它通过正式程序,严格按照规定提出。议会对这位先生的动议怎样对待?
弗吉尼亚州的奥肯:我提议对报告进行修正,由俄勒冈州的马科·恩科斯先生取代奎托先生。大家可能会情绪激昂,说艰难困苦的边疆生活已经使恩科思先生变得粗糙不堪,不过,先生们,现在不是找差错的时候。现在可不是故意挑剔毛病的时候;现在也不是过分计较小事的时候,先生们,我们需要的是量要大,油水要多,要有重量,要有块头——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基本要求——我们需求的不是知识,不是文才,不是能力。所以我坚持我的动议。
里卡多先生(激动地):我不赞成这一修正案。俄勒冈的这位先生太老,何况,块头虽然不小,可是大只大在骨头上——肉却不多。请问这位弗吉尼亚的先生,我们是想喝稀汤呢,还是要吃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是否要欺骗我们,叫我们捕风捉影?他不是要用一个俄勒冈的幽灵来嘲笑我们的苦难?请问,他能否看看周围一张张焦灼的面孔,能否注视注视我们忧伤的眼睛,能否听听我们渴望的心声,怎么还能把这个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次品留给大家?请问,他怎么不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多悲惨?不想想,我们处境多艰难,不想想我们前景暗淡,却依然居心叵测,硬要把这个残骸、这具僵尸、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家伙、这个从俄勒冈荒凉的海滩上来的疙里疙瘩、饱受摧残、干瘦如柴的瘪三强加给我们?别想!(鼓掌)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对这个提议才开始表决,没有通过。第一修正案提出的替换人是拉托先生。然后开始投票表决,五次投票都没有结果。第六次投票中,拉托先生被选中,拉托本人投了反对票,其余都投了赞成票。这时有人提出动议,应该鼓掌欢迎他被选上,这一动议由于他再次投票反对自己当选而遭到否决。
先生提议,议会现在应当关照其他的候选人,选出一人当早饭,这一动议获得通过。
第一次投票出现了僵持局面,一半人赞成卡特罗,因为他年轻;一半人赞成奎托,因为他个头大。主席投了决定性的一票,赞成后者,那就是奎托先生。这一结果在落选人卡特罗的朋友们当中激起了很大的不满情绪,有人在议论,要求重新进行一次投票表决,然而在此期间休会的动议被通过了,因此马上散会。
晚饭的准备工作分散了卡特罗派的注意力,他们无法长时间地坚持自己的不满,等他们要重新进行讨论的时候,宣布了拉托先生已经准备就绪这一喜讯,于是所有的不满情绪都烟消云散。
我们支起车厢座位的靠背临时凑成了餐桌,满怀感激之情坐在那里,在那七天的磨难中萦绕在我们的美梦中的最精美的晚餐现在就摆在眼前。现在跟几小时之前的情景相比真是不可相提并论!当时:万念俱灰,愁眉不展,饥肠辘辘,忧愁苦恼,走投无路;现在:感激涕零,感恩道谢,兴奋异常。我知道现在是我坎坷的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风在吼叫,刮得大雪在我们的牢房周围狂飞乱舞,可是风雪再也困扰不住我们了。我喜欢拉托。他可能还能煮得更好吃一些,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谁也没有哈里斯那样对我的胃口,使我那样心满意足。奎托也不错,然而就是有点儿变味,但是要论真正的营养、肉的质量,我倒是喜欢拉托。不过奎托也有他的优点——我不想否定这一点,也不愿否认——可是要他当早饭,比一具木乃伊好不到哪去,先生——简直一模一样。瘦吗?——哎,上帝保佑!——粗吗?啊,他是粗得够呛!你是无法想像的——你永远也想像不出这一类事。
你难道还要讲——请不要打断我的话。吃完早饭我们开始推选晚饭候选人,最后罗兰当选。他真的挺好,我后来给他老婆写信也是这么说的。怎么夸他都不过分,我将永远怀念罗兰。他煮得倒是嫩了点儿,可也特别好吃。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把亚拉巴马州的里卡多当早餐。他是我们享用过的最好的人之一——挺帅气,很有文才,文质彬彬,能流利地讲好几种语言——一个百里挑一的绅士——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油水多得出奇。晚饭我们选的是那个俄勒冈的老头儿,他的确是个骗人的家伙,这些就不用多问——身上肉少骨头多,真是无法形容那种状况。最后我说,先生们,请你们自己看着办,我宁愿等下一个当选人。伊利诺斯州的米洛说,“先生们,我也愿意等等。等你们选出一个有优点的人时,我将高兴的与你们共同享用。”不一会,事实果然如此,大家对俄勒冈的恩科斯都表示不满,这样,为了保持我们享用过拉托以后表现出的一片好意,又进行了一次选举,结果是佐治亚州的苏尔入选。他真够味儿!哎,哎——以后我们有布托,还有戈斯,还有麦克(对麦克我们可有怨恨,因为他瘦小得非同一般),还有托德,还有两个乔克,还有罗卡(罗卡有一只木腿,这显然是个损失,其他倒蛮好),另外有一个小青年,还有一个街头演奏手风琴的人,还有一个名叫贝克的绅士——一个呆头呆脑的傻瓜。跟大家一点合不来,当早饭也不够味道。我们特别高兴把他选中之后营救队才来。
那么说最后那该死的营救队真的来了?
不错,在一个天气刚晴朗的上午,刚刚选举完,营救队就来了。丹尼·詹姆思入选了,他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愿意作证。不过丹尼·詹姆思坐在前来援救我们的火车上跟我们一起回了家,到后来跟拉托寡妇结了婚——
他是谁的老婆——
我们第一个选中的那个人的老婆。詹姆思就跟她结了婚。现在他日子过得不错,人人尊重,事事顺心。啊,这倒像一本小说,先生——像一部传奇小说。这就到站了,先生;那就只好再见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咱们一块谈谈,有了你我一定特别愉快。我喜欢你,先生;我已经对你产生了好感。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拉托本人一样,先生。日安,先生,祝你一路平安。
他离开了。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惊恐,这样的痛苦,这样的迷惑。我打心底里高兴他走了。尽管他温文尔雅,温和柔顺,说话柔声细气,可是每当他把那犀利的眼睛转向我时,我便感到很害怕。我听到我已经赢得了他凶险的青睐,跟已故的拉托同样受到他的器重,这时,我的心脏简直停止了跳动!
我的疑惑是无法言表的。他给我讲的故事十分相信,对于他这样一丝不苟的描述我也深信不疑。但是,这描述到可怕的情节使我毛骨悚然,使我的情绪难以平静。我看见列车员在看我。我说,那个人是谁?
他曾经是个国会议员,而且还是个不错的议员呢。不过他被困在雪堆中的列车里了,都快要饿死了,他全身都冻僵了,因为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饿得筋疲力尽,过了两三个月他生了病,精神有点错乱了。现在他好了,只不过是偏执狂。他提起那些往事时,就停不下来,只讲得把火车上的人吃光了才闭嘴。要是让他讲到现在,他或许已经把那一车人全部结果了,只是他每次非得在这里下车不可。他已经把这些人的姓名记得滚瓜烂熟。等他把大家都统统吃光,就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总是说:“后来选举谁当早餐的时间到了,因为没有反对意见,我就提出辞职。所以我还在这儿。”
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一个疯子毫无恶意、又异想天开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食人肉者的真正经历,我长舒了一口气,这种轻松感真是无法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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