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甘肃总兵行凶(5)
东边便是卧房了,传来了一阵阵的咳嗽声,只见帷帐之中,一个人仰面而卧,随着咳嗽,浑身都在剧烈的抽搐。喻茂坚走上几步:“您便是甘肃镇镇抚使廖唐廖公公吗?”
管家忙撩起了帷帐,见廖唐支撑着要起来,忙帮着扶住,在后背垫上了大迎枕。廖唐已经是六十多岁了,越发的瘦弱不堪。喘气就像是破风箱一样,眼睛满是浑浊。见喻茂坚官袍齐整,站在自己床前,支撑着以头碰床,声音颤抖着说道:“老奴婢给钦差磕头了,皇上圣体躬安?”
喻茂坚也没有想到,这几日明察暗访的镇抚使廖公公,竟然晚景如此凄凉。叹了口气说道:“圣躬安。廖公公,你的宅邸怎么清减至此?外面可都传言,您老富可敌国啊!”
廖公公浑身颤抖着,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看着喻茂坚:“喻大人别开玩笑了,您瞅瞅,我这是有钱的样子吗?要不是这几个家奴还念我旧恩,否则我现在早就追随先帝去了。”
喻茂坚冷笑了一声:“你上任甘肃镇抚使六年,有记档的财产超过一千万。你可承认吗?”
廖唐惨笑了一声:“事到如今,咱家也没有什么瞒您的,一千万的家底,原是有的,但是全败了。”
喻茂坚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问道:“败了?”
“没错,我们当中官的命薄啊,一辈子伺候皇上,也只能瞧着皇上吃饭。如今皇上都换了,谁还在意我们中官呢。”说着,廖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病态的红晕。陡然大声地说道:“听说皇上晏驾,我急忙派人去京里打点,将家底花个精光,想着原来在司礼监的哥兄弟们,能在当今面前给我留个地步,可是这些黑心兄弟们贪墨了我的钱。”说着,指了指自己消瘦的脸,颤声说道:“你瞧见了吗?这些钱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受用到!”
听到了廖唐泣血一般诉说,喻茂坚有一点恍惚,眼前的廖唐垂垂老矣,就像是一个被拔了牙的老狗。虽然苟延残喘,但是当年可是三秦大地上横着走的人物!想到了这里,喻茂坚叹了口气:“廖公公,当今圣上不比先帝,最看仕功的,倘若是寻常投机钻营,当今万岁也看不上,只要您立功了,当今皇上非但不会疏远,还会予以重任。断然不能让能干之人没了下场。”
廖公公眼轮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暗淡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不懂,我们做中官的,净身入宫就不是个人了,哪有什么立功。”
喻茂坚笑了笑:“三宝太监也是中官,其功绩岂能是寻常台府司员能够企及的?”一番话,像是排炮一样,轰向了廖唐,见廖唐怔怔地坐在床上,喻茂坚才出了廖唐的居所。
第二日,喻茂坚起床完毕,用青盐擦了牙,便伺候祖父用早饭。祖父看上去精神尚可,只是前几日斗口,喻茂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喻志善先说:“案子查的怎么样?”
喻茂坚一边捞着泡菜,一边说道:“现在最难的,便是这如何让廖唐开口了,他若是出来举证的话,这件案子也就清楚了。”
喻志善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这事儿,还是要站住了地步,李隆那边还是先以安抚为主,徐徐渐进吧。”
这时,杨柱儿满脸大汗的跑了进来,对喻茂坚说道:“老爷,有人来拜。”
喻茂坚放下了碗:“可曾问明白是谁?”
杨柱儿挠了挠头,他之前只是个内宅的常随,即便杨廷和府邸有很多官员拜望,也没有杨柱儿什么事,眼下连几品补子都分不清楚。其为难地说道:“这人没有穿官衣,说是提都御史传信儿的。”
喻茂坚忙迎了出去,在布政使签押房中,坐着一个青衣小帽常随打扮的人,喻茂坚却认得,此人却是原来宁王府的伶人刘思进。忙让了进来,上了茶,问道:“我听杨柱儿说,你是替都御史传信儿的。你现在不在松月(伍文定号松月)门下应差了吗?”
刘思进喝了一口茶道:“我家老爷与我有救命之恩,当初宁王动乱之时,不曾株连我们伶人,还调我当了常随,我岂能背恩忘主?我家老爷是刚刚进的都御史,唉,江西宁王之乱虽然已经平了,但是善后的事何其多也,原本已经升任广东右布政使。可是我家老爷没有赴任,依旧留在江西善后。后又因着剿灭海贼有功,升任了右都御史。现在代胡世宁住持督查院。”
喻茂坚颇为惊诧。在朱宸濠反叛一事中,伍文定居功至伟,却逊功于王守仁。后又清缴海贼。虽然是进士出身,但有膂力,硬弓马,怎么看都是武将的路数,却也升任了尽是文官的御史台。看起来多年前严嵩说的‘御史必将成为大气候’的论断,马上就要有分晓了。
喻茂坚正想着,刘思进却递过来一个通风书简:“这不是部文,是我家老爷带给您的信,我这就交割完差了。”说罢,站了起来。
喻茂坚双手接过书简:“你即刻就要返京吗?”刘思进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奉了老爷之命,拜望康状元,另外我曾经是康状元戏班子的伶人,也要拜访一下恩师。”说罢,便辞了出去。
喻茂坚打开了信件,上面果然是伍文定的字体,喻茂坚可谓是太熟悉了,当初因叛乱滞留江西期间,满城都是王阳明起草、伍文定亲书的檄文。任谁也想不到,这一笔带着汉唐碑帖底子的字,出自带兵的伍文定之手。上面却写道:“陕西总兵杀巡抚之事,需谨慎办理,务必除恶。若有不明之处,可以与陕西武功县康海参酌。”
短短的几个字,却是看得喻茂坚云里雾里。在这些时日明察暗访的结果来说,李隆纵兵行凶,杀了巡抚许铭,理应法办严惩。但是详读臬司衙门卷案,这许铭也颇有不可取之处。身为巡抚,本没有过问军事的职分,却插手军政,惹恼了这些本就四处受气的丘八,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但是伍文定以都御史的身份,写了通风书简,还要求“务必除恶”,还要“谨慎办理”。喻茂坚双手托着书简,拧眉沉思着。正此时,门上的皂吏进来,禀说道:“宪台大人,镇抚使廖公公拜见。”
喻茂坚忙将书简塞在了袖筒里,说道:“迎接!”
廖公公站在洞开的仪门前,却不肯往里走。门上的皂吏笑着说道:“廖公公,您里面请啊,之前来,不都是走中门吗?”廖公公只能是长叹了一声,心里像是反倒了五味瓶一般难受。自己初上任甘肃镇抚使的时候,那是什么光景?各部吏目高接远迎,不敢侧目。而如今,一个寻常的皂吏,就敢这般折损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若是落在中官太监身上,就更加显得悲凉了。
喻茂坚在仪门里迎了出来,见中门洞开,门前守卫的皂吏们笑得很不成体统,便沉下了脸。“有你们这样办差的吗?成何体统!”说罢,便去看廖唐。已经不似前日那般病态了,而是冠袍齐整,身穿中山王狍皮大氅,头上是无翅的乌沙,十足的三品内官打扮。由管家搀扶着,站在门前。
喻茂坚含笑点了点头:“镇抚使大人请!”
廖唐这才迈步进入了仪门,来到了签押房后,屏退了所有从人,廖唐却坐在了客座。说道:“大人前次过府,自打你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个问题,您这次巡抚陕西,不会是专门冲着我来的吧。”
喻茂坚瞧着廖唐,不由地赞叹,自己处心积虑迂回查案,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惊动了李隆和他手下的骄兵悍将。而这混迹了一辈子的老太监,竟然精明至此。于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廖唐叹了一口气,说道:“喻大人,咱家也是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了,你就不怕咱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找几个许铭的官眷拦轿喊冤,让你的韬晦之策功亏一篑吗?”喻茂坚盯着廖唐的眼睛,说道:“廖公公是个明白人,说穿了,您全部家财都散尽,不也是为了全身而退吗?所以我断定,您万不会昏聩至此的。”
这话乍一听不担什么沉重。但是却像是棉花里裹着石头,丢还给了廖唐。廖唐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喻茂坚,哆嗦着在袖筒里取出了一叠纸,在手里拿着,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喻茂坚,说道:“这是李隆杀巡抚的前因后果,以及我掌握的甘肃镇军兵全部的事儿,原本想着用这东西给我自己谋个天年,但我终究不是御史。你说的对,我还没见过当今万岁的模样,万一触了圣忌,天年就别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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