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愤不平,他捂着那条白绫手绢到我们始祖那里诉苦,只听见一声怒喝:“跪下!”他哪敢违不跪之礼,跪下了。始祖是个粗人,那时候却对他说了句很拗口的话:“求死的时候你不去求死,求生的时候你不去求生,你枉披了一场人皮,你自作自受,还不赶快滚下山去!”
这些话有声有色,是始祖托梦给垸中八尊婆,由八尊婆传达的。
六婆于是就住在垸头的观音庙里。大殿之上合掌坐着不动的是观音,大殿之下合掌坐着不动的是我们的六婆,有罄敲,有钟响,有很好闻的香烟缭绕,缭绕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我们王家墩原来没有观音庙,那庙是专门为她设的。观音庙的庙基高出河畈。是王家墩人挑沙垒起的,他们在庙的周围栽满刺柏和扇柏,在刺柏和扁柏的外围栽一圈垂柳,再在院子中植几株红梅,腊梅和春梅。所以那时候我们六婆的风景是充实的四季。
在我们六婆的风景是充实四季的时候,壬家墩的垸子里有了我。我和我们王家墩的那些小的们就象春天拱出河畈的草芽儿,一天一个长样,我们顶着露珠看天地,看新鲜。露珠是我们河畈上太阳下的眼睛,那里面时时闪烁着好奇的稚气。
我们窜进观音庙的院子,就象石子儿一个又一个跃进无风之湖,我们六婆的静谧世界便荡漾成圈圈涟漪,涟漪之上便脉动着我们快乐的波光。那时候我和其它小的们都弄丕懂,为什么在观音庙的台地上,我们王家墩人栽扁柏又栽刺柏,栽扁柏栽刺柏又垂柳,栽不香只红的红梅又栽喷香然而落瓣的腊梅和春梅。那时候我只知道只要垸头观音庙的红梅红过腊梅谢了春梅喷香时,春天使来了,那环绕观音庙的垂柳林子——那些千条万条垂地两绿起,绿成我们六婆头上青丝般,好看的垂柳林子里,便有日夜不停婉啭歌喉的莺儿,那些莺儿的呜叫随着春风拂动绿如烟缕的垂柳枝,婆娑出妩媚万般的图画。这时候扁柏的老叶扁得苍黄,刺柏的老刺老得扎手。
现在的我,这才明自我竹王家人栽这些风景的全部意义。
大殿之上的那尊观音,笑容可掬,但眼睛里没有光;有光的是殿下走动的我们的六婆。她的那眼光一如春天的太阳,仁慈,宽厚,温暖。我没有能用我所见到的千千万万眼光中的一种与她的眼光相比拟……
当我们王家墩人把河畈上沉甸甸的收获一担一担挑回家,把新年的味道酿得愈浓愈烈,浓烈得我们这些小的们逐渐喘不赢气,夜里瞪着大眼怎么也睡不着的时侯,一年一度的春节便在喜悦的爆竹声中来临了。大年初一,我们这些小的们便在父亲们大手的牵引下,首先到垸头观音庙拜年,提着大包小包的糖果花生。我们的父亲们便在垸口相聚,待聚到焕然一新的一群,我们这些小的们便雀跃前往,跑进观音庙的院子;跳进大殿便齐整整脆生生地一齐叫嚷:“六婆——,拜年——!”那声音绕粱不绝。于是大殿上我们这些小的们便跪成一片,不起来,等待着。等待我们的父亲来夸我们聪明。这时候我们的父亲们进来了,向六婆问好声接成一片。
这时候我们六婆的眼腈里,便有泪光闪动,她亲亲这个,抱搀郡令,她摆出供果给我们吃……
我们王家墩的日头,很新也很旧。每天从东山冒出的,那红红的一轮,很新;若把一天又一天的,叠起,很旧。新的一轮冒出山时,就有许多新故事伴随它生长,而与此同时,那些旧故事就随它衰亡了。
在我们六婆未被我们七爹置于死地之前,也就是我所写的上篇那关于桃林里的故事,我是一无所知。如果不是我们勇敢的七爹,在我稚气的天地里,我只知道我们的六婆是个住庙的慈祥的老妇人,那我就永远的长不大,那么在我的笔下也长不成这篇小说。我得感谢我们的七爹,他使我成人。
其实小日本进垸的时候,我们王家墩还有个不怕死的人物,那就是我们的七爹。那时候他听见枪炮声根本就没跑,那时候他不慌不忙从邻家鸡埘里拧断了几只活鸡的脖子,拎一壶酒,悠哉悠哉地潜进藕湖高耸下的蒿草丛,那里有个很浅的洞,是湖水满时荡漾成的。他捡了干柴,扒光鸡毛,升起火,就烤鸡,就在洞里边撕鸡边喝酒。他随时准备死,他说过多年他要死个样子给王家墩人看看,因为他那时游手好困一无所有死而无憾,因为他所追求的是死一个饱肚子鬼。那知道小日本没有搜索他对他没有兴趣,没有成全他的好死。
当我还是垸中小的们中的一个,那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去给六婆拜年,有一个人他就从没去过,那个人就是我们的七爹。那是我儿时的疏忽。
我们王家墩有了这样一个勇敢人物,还愁什么故事不可以发生呢……
那是个冰冷的早春之夜,那天夜里出奇的冷,冷得十三岁的我在父亲的脚头怎么也睡不热,因而就怎么也睡不着。我听见北风一直在屋脊上狞笑,那魔爪一阵又一阵在屋脊上抓过来抓过去,直抓着我的心在颤抖。
几天以后,王家墩老辈人听到了几十年久违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在巴水河下游响得起劲。那里那时候有个全省闻名的“巴河一师”。
平时无精打采蔫茄子样的七爹,那时候闻着枪声威风起来了。忽地就成立了什么兵团,七爹捞着了司令当。他苦大仇深石板栽花底子硬,他不革命谁革命,他不夺权谁夺权。他振臂一呼,竟也应者云集。于是他就下令缝那耀眼的红箍儿,他给拥护他的人每人发一个,他们就一律地把那些红箍儿戴在左手营上。于是就大开红炉趁着夜色打大刀,锻梭标。于是我们的七爹就拿出他的绝活给每把大刀上系红绸,在每杆梭标上缠红缨,把整个王家墩闹成火红一片。他老人家无师自通他明白他的使命,他知道他的使命就是专门长戴红箍儿人的志气灭不戴红箍儿人的威风。
那时候他吃喝不愁,想于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他老人家一向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人物。老天爷给了他老人家这么个随心所欲的契机,他怎么能不随心所欲呢。
就在那个冰冷漆黑的夜晚,他老人家心血来潮了,潮得他不能自已。那时候北风正刮得起劲,他老人家就领上了他的两个护卫行动了。两个护卫举着火把,他提面大筛锣。他站到了北风口上,对着垸子,他先是把大筛锣一个劲地乱敲,敲得整个王家墩摇晃起来,然后他敞开他那破锣嗓子嚎:“各家各户听了!司令部决定开锁门大会。地点观音庙。所有的人都不准缺,吃奶的伢儿也跟我抱来。缺一个人头扣工分五十!”
他老人家一时兴起,敲了一遍又一遍大筛锣,嚎了一遍又一遍破嗓子。他喝够了酒吃了够肉,他浑身发躁,他眼睛里直冒绿火儿……
就在观音庙的大殿里,蘸了重柴油的火把,熊熊燃成一片,参差不齐地吐着黑烟云。那些黑烟云并不散去,在大殿上空互相勾结,与夜色合为狼狈。黑烟云下面那吞吐的火舌,时长时短,时粗时细,把大殿里的空气挤得站不稳脚跟。
那时候,我们的七爹早把莲花座上的那尊观音砸了,他在那火把摇曳下,双手支撑着供桌,挺挺地坐了,坐成一尊威风。他开始声色俱厉地点名,挨门挨户地点。那天夜里人到得很齐,我们的七爹很满意,满意了他就愈加威风。
“各人听了!现在开会。”他在供桌上“啪”地一巴掌,供桌连根跳了起来:“把‘妖’婆王月桃跟我带上来!”
随着这一声吼,后殿的门开了,两个民兵押着我们的六婆出来了。没有捆,两个民兵在后,我们的六婆在前,在后的两个民兵眼睛向地,在前的我们六婆的眼腈平视。那时候我看到她的那目光里一如以往的平静一如以往的慈祥仍在。
那时候我虽小但我见过各式各样的批斗会,挂牌子的,架飞机的,标准九十度直角的,五花大绑吊上梁的,还有跪瓷瓦片尖的,形形色色,不一枚举。每每摧人泪下,令人魂飞魄散——我现在遇见鲜血就浑身颤抖不够坚强不够男子汉的毛病,就是在那时我世事初谙时犯上的。
说实在的,那天夜里我们的七爹对我们的六婆够斯文够客气的,他把她喝到供桌前,没忘记叫他的部下给六婆一张椅子。
“坐下。”那时候他对六婆咧嘴一笑。
六婆没坐,站着,站得宽松挺直犹如庙后一竿斑竹。
我们的七爹那笑犹如冷风忽然商来忽然窜走,接着一脸森严,问:“王月桃,你知罪吗?”
我的六婆答:“七兑弟,我有什么罪?”
她的目光依然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溶泱泱弥漫着整个大殿,涵盖着我们七爹那凶神恶煞的眼睛。
“什么罪,你自己明白!”
“七兄弟,我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那年……”七爹那笑又忽然窜出,象条冰冷的蛇一闪。
“哪年?”六婆的目光依然如故。
“那年……”
“哪年……”
七爹突然怒不可遏了,供桌上一巴掌,站起来吼。“莫跟我装佯!那年你与日本人是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死?你跟我从实招来!”
“……”
那时候我看到我们的六婆浑身一抖,那目光暗淡下来了,那里面慈祥,宽厚,温暖的光芒暗淡着,就象颗亘古的太阳挂在空中,在人们的仰视里逐渐暗淡着,最后完全熄灭了,剩下两个干枯的黑洞。这时候我看到我们六婆整个美丽的身躯在风干,在萎缩,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我至今还记得美丽在顷刻之间化成丑陋那令人震颤的魔力……
那时候我看见我们六婆的嘴唇瘪进嘴里,逐渐瘪进嘴里去,我只听见她的牙齿震天响地一咬,便有殷殷的紫血流出嘴外……
“好,我说……我说……”她奔到供桌前,忽如火山爆发,朝七爹的脸喷出一口紫血。多么淋漓尽致地一吐!然后她便直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一声轰响,象一架山粱塌陷了……
这时候大殿里一阵狂风乍起,倏地吹灭了所有的火把……
七爹象被雷击中发出了哀鸣:“快点火把!快点火把!她娘的×,她就会装死……”
我们美丽,慈祥,温暖的六婆终于死了,人到了这时候,剩下的故事就不多了。
我们王家墩人为她的丧事大费周折,原想把她棺葬在祖坟山上。我们的七爹以族人的身份教训众人。他说,她是什么人,你们不清楚吗?莫玷污了祖宗。人们退一步想把她棺葬在鲫鱼山腰野桃林里,给她堆个坟立个碑。我们的七爹以革命的名义出来制止。他说,现在推行火葬,她不带头谁带头?让她带个头吧。
于是我们的六婆就用手扶拖拉机拖到了县火葬场,在那高耸入云的烟囱里化了。她的骨灰拿回王家墩,我们的七爹指挥人把她的骨头全部敲细敲成粉末,然后由我,由我逮个十兰岁的“狗崽子”执行这个特殊任务,把我们六婆的那些粉末撒到鲫鱼山腰那片野桃林里去……
撒骨灰那天,春和景明,天空犹如婴儿眼睛那样明澈。王家墩男女老少全部来了,只是没有见到我们的七爹。桃林里,寿香,三根三根一丛,密密麻麻播遍了整座林子,缭绕起洁白的烟云……一叠又一叠纸钱化了,满林子飞着黑蝴蝶……
我撒着我们六婆的骨灰,六婆的骨灰很细腻,在我的映象里象雪一样白。我撒着,我把她撒成,我把她撒成雾,她随着我的手飘落到地上,瞬间便化作了泥土……
满林子一片哭泣,那泪水象一场春雨……
第三天奇迹发生了,我们王家墩祖庙下的那片野桃林的桃花,提前开放了,先是树底下的开,然后整株整株一夜之间全红了。那花开疯了,特别特别的红,特别特别的艳,象霞,象火,象血,没日没夜把那块风景燃烧得通红通红……更要命的是花期那么的长,风吹不熄,雨打不熄,久久地久久地不肯凋谢,红得我们王家墩人喘不过气,压抑得我们王家墩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们的七爹莫名其妙地疯了,他不吃不喝,不说不唱,四处奔忙,夜以继日地修桥补路……
我们的七爹从那一年起就患了“桃花疯”只要每年鲫鱼山腰那片桃林的桃花一开,他便疯了。如果你那时路过了鄂东路过了我的家乡巴水河畔的王家墩,你还记得在桥头或路边遇见过那个蓬头垢面默默不语搬石铲土的老人,我告诉你,那就是他……如今他已经作古多年了,连同他的故事。但我们家乡王家墩鲫鱼山腰的那片桃林,一年一度依然开得如霞如火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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