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那片荒野之上。
我的院门外是一条杂草丛生的街道,错综复杂的街道织成了一个深灰色的村庄,村庄外是一片庄稼地,和庄稼地紧接的,是一片在大地上沉睡多年的荒野。
这是我20岁之前的记忆。20岁那年,我的眼睛突然坏掉了,目光被蜂拥而至的黑暗折断,远远近近的东西再也走不进我的双眼。
没有人愿意和我这个没用的瞎子一起生活,我的院子孤零零地蹲在村西头。村里人好些年没有在西边盖房了。老头们说,几辈村里人往西最远只走到过庄稼地,从没踏上那片荒野半步。多年来,他们也没在西边看见过什么人。仿佛我们村在天地的边缘,人们一不小心就会踩空,从这个世上掉下去。
眼瞎之后,我每天要在不大的村庄里走一遍。我必须时时了解村里的变化,记住从各个方向回家的路。不然,哪天我出门办事,回家时被一个新挖的坑断了去路,只能乱敲竹杖,却再也走不回去。我穿过每一条街道小巷,伸手从墙壁上画过,吸进一些地方特有的气息,听听人们说话的声音和他们院子里牲畜的叫声,然后记住它们——瞎子的耳朵和鼻子比常人好使。当我听到人们说,阳光真好,我摸回家,告诉自己:村庄里阳光明媚,街道上每一粒尘土都清晰可见,几只麻雀在阳光中跳来跳去,这是一个明亮的世界。
可是,村里人对我的行为感到厌烦,一些人时常捉弄我,把我往错路上引。有时,一条狗也会不耐烦地对我吼叫。我的竹杖不小心碰到它,它会暴躁地蹿起来,对我咆哮,然后站在路中间把住那条路,不让我走。
起初,我还能隐约见到一些明亮的事物。可后来我眼里的黑暗越长越旺,繁茂的枝叶把我先前见过的东西都盖住了,我开始坐在房顶往西看。我想象着西落的太阳像一个硕大明亮的眼珠,停在荒野上,金黄的目光望着我的眼睛。
村里的街道和房子开始变亮,我手里的竹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坚硬的房顶捣鼓。然后我站起身,走出村庄,走上那片荒野。我在荒野上转悠很远,直到人声被风吹尽,夕阳的暖流渐渐消融。我感到黑夜与我摩肩接踵,可对我来说,荒野上的道路清晰可辨,我在荒野上走动自如。
那一年,人们说,村里的白天变得很短,阳光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而是浑浊灰暗的,像洗碗水一样。
我没有看见他们所说的浑浊的阳光。我仍旧每天下午向荒野张望。夕阳坠落,我在黑暗中迷失的双眼隐隐看得到那一线明亮的光芒。
阳光越来越灰暗了,也许是太阳坏掉了吧。太阳没有坏,是我们这座村庄老了,没有力气跟别的地方抢阳光了。你想,阳光就那么多,别的地方把好的亮的用了,咱们这里自然就只剩灰暗的了。他们争论不休。
我说,阳光没有变暗,我每天都看得见西边的荒野,清清楚楚。
你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呀!你能看见的话就不用竹竿探路了。
那天夜里,街道上灌满杂乱无章的奔跑和呼喊声。我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我走出院门,来到大街上。我发现我的目光像两道光柱,照亮了大街。我看清所有人惊恐的脸,看清他们狂乱奔跑的腿脚。
他们一个个张大嘴巴,一串串话语争相跑出:阳光很长时间没有来村庄了,村里只剩黑暗了。
他们看不到我的眼睛放出的光芒,顾自说着话。
他们说天空变得一片黑暗,夜里连星星月亮都看不见了。我抬起头,望见一轮金黄的满月,月光把村庄照得像白天一样。这与我儿时见过的一幕极为相似。
他们说村庄里越来越阴暗,空气越来越稀薄,庄稼和牲畜都停止生长,奄奄一息。我朝村外望了一眼,庄稼苗正在阳光下使劲地拔节,牛羊正津津有味地啃食青草。我看到一个孩子在羊群里转悠,长着熟悉的面庞。
他们说村里湿气很重,街道泥泞不堪,很多被浸透的房子和院墙已经倒掉了。我在街道上走了两圈,街道平平整整地躺着,房子完好地立着,和我20岁之前看见的没什么两样。
他们要离开村庄,寻找另一片有阳光的地方。可村里村外都漆黑一片,他们看不清道路,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们急得团团转,踢腾着躁动的腿脚,没有人敢走出村庄一步。他们要找一个能够带路的人。
你们跟着我走吧,我说,我知道哪里有路。我在村西边的那片荒野上转悠了几十年,每一条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敲着竹杖往西边走。他们将信将疑地跟在我的身后,脚步轻缓。
他们问:“我们这是往哪边走?”
“西边。”
“我们不会掉下去吧?”
“不会的。我认得路,我们会找到阳光的。”我昂首远望,前方阳光明媚,坦途无尽,路上每一粒尘土都清晰可见,几只麻雀在路边的树枝上跳来跳去。荒野漫无边际,我们朝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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