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描红课-姐姐的描红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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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余亮

    姐姐大我4岁,像我姐姐这么大岁数的人很少有不识字的,可是姐姐不识字。其实姐姐上过学,但是她不识字。据她说,不识字的原因怪她一年级时的先生,那先生对她太狠,还有那堂让她终身难忘的描红课。

    姐姐胆子很大,她可以捉螃蟹逮蛇,可以天不亮时走过乱坟堆,可她最怕笔这种东西,铅笔、钢笔、圆珠笔,都怕得很。对于毛笔,姐姐更是害怕,她真是无法征服一点也不听话的毛笔,可是那天偏偏上的是描红课,先生的意思是一定要把毛笔上的墨水描在描红本上的红字里。本来做芦席打毛线衣非常灵活的姐姐就是弄不好小小的毛笔,手总是抖个不停,结果她把墨水弄到了红字的外面,先生对于这样的错误已经强调过好几次了,生气的先生顺手就给了我姐姐一顿“毛栗子”。姐姐没有哭,而是等先生走后用毛笔把作业本上的描红全都涂黑了,交了上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学校。她渴望了那么多年的上学梦就这样被先生粗暴的教育方式阻断了。

    现在看起来,姐姐辍学的真正原因是当时她回家后干的活儿太重了,她上一年级的时候已经是十虚岁了,父母亲给她的任务是每天上学前要做好两张芦席,中午放学再做两张,晚上放学再做两张,此外还要洗衣、担水,做其他杂七杂八的家务。至于做芦席前的准备工作也是她自己,用铡刀给芦苇去头,用小抽钩给芦苇开膛,然后用石磙把芦苇碾熟,还要给碾熟的芦苇剥去苇衣。在这其中,碾芦苇可以说是最难,因为每家都要做这样的活计,天不亮的时候打谷场上抢石磙的事件常有发生。力气小的姐姐经常要和别人打架才能得到石磙。疲惫的姐姐就是这样开始她短暂的学生生涯的。一个10岁的女孩,能有几只手来对付这一天的任务?难怪她那么害怕小小的毛笔,也难怪她不想再上学了。

    她和她的那一批不上学的伙伴就到生产队里挣工分了,当然每天还要做芦席的。做完了芦席就可以出去玩一玩,疯一疯。她们这些还处在花样年华的小姑娘喜欢堆在一起玩,在正月里看新嫁娘。二月里看公社里的宣传队。三月里筛着准备给秧池用的酥泥的同时戴起了初开的菜花。四月的艳阳下给棉花打钵。五月里像一个“巴虎子”割麦。六月里栽秧把手指都栽烂了。七月里躲到茄子丛里看巧云。八月里用凤仙花染指甲。九月里用绳子给稻子授粉。十月里踩着自己干在稻田里的脚印割稻。还要在冬月的泥水里栽菜。在腊月的忙年空闲里去请一下“灰堆姑娘”。不识字的姐姐是我们生产队里的有名的快手,走路快,割麦快,栽秧快,就连说话也快。有时候她说得快起来,外地人根本听不懂,南京来的女知青说姐姐说的是外国话。

    姐姐对于她不识字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而对于我,则是例外。我是6岁开始上一年级的,几乎是年年都要得三好学生奖状。我姐姐是非常自豪的。她的一个伙伴的弟弟和我同学,有一次,人家当着她和我姐姐的面夸起了我“吃字”,那个特别“护”弟弟的伙伴就猜疑说学校的先生和我哥哥是朋友,是“照顾的”。为了这句没有理由的猜测,姐姐就毅然和那个玩得非常好的伙伴闹翻了好一段时间。她的意思是“人怎么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姐姐做的芦席后来就被父亲到窑场上换了砖头。这些用一张张芦席换来的一堆堆砖头后来就砌了两间瓦房。父亲说,这是为我将来讨老婆砌的。我后来因为上高中、上大学,离开了家乡,而姐姐就为这两间至今还闲置在老家的瓦房而没有能够识上字。我在扬州上大学的时候,接到了家里的一封信,说是姐姐定亲了,过了年就出嫁了,当然是包办的,信上还对我说明了这次向男方要了多少彩礼。我当时愣了半天,姐姐都要出嫁了,我怎么也想不出姐姐做新嫁娘的样子。

    姐夫是本村的。在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我父母的私心。因为将来父母老了,女儿总是比儿子更能够细心照顾他们。这就像毕飞宇在小说《玉米》中说的,父母所说的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其实是错误的,手背上没有肉,真正有肉的是手心。这是多子女家庭为人父母者的做法,总是不会公平的,总是不会一碗水端平的。好在姐姐很知足,她从来没有就不让她上学的事怪过父母。只是偶尔说到那堂描红课,姐姐会自嘲地说,如果那堂课描好了,说不定我能做一个会计的。有一段时间,姐姐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女会计。

    姐姐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了,有点儿像我母亲了。她和母亲不同的是,她喜欢看电视,她说起电视上的故事也说得头头是道。还能够打麻将,打起麻将来还能够赢钱,农闲的时候会一直打上一天。而我对于她不识字的事也不再有什么感觉了。生活和时间,就这样磨砺着我们生命中的一切,再顽固的事物和想法都会被它们磨成灰尘,然后顺流而下,包括姐姐念念不忘的那堂描红课。

    那一天晚上,我正在外面和一群朋友一起吃饭,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姐夫的电话。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姐夫说,你姐姐正在哭呢。我还以为是姐夫和姐姐吵架了,或者又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姐夫告诉我,是由于我的原因。我吓了一跳,然后再问,原来是由于我的那篇纪念母亲病逝的文章。姐夫看到了这篇文章,告诉了姐姐。不识字的姐姐非要姐夫读给她听,读到一半,姐姐哭开了。等姐夫把一篇文章读完了,姐姐顿时就大哭了起来。

    我叫姐姐接电话,姐夫把手机给了姐姐,姐姐没有说话,还在抽泣,刚从丧母的疼痛中缓过来的我面对满桌子的杯盏顿时羞愧起来。那羞愧还伴随着越来越重的疼痛。我想起了不识字的姐姐在母亲的灵前痛哭的样子,她的哭声已经嘶哑,可她依旧痛哭。父亲早在9年前去世,家里还有一个可以说说话、可以照顾一下的母亲,而母亲一去世,姐姐经常回的娘家只好锁着门了。不识字的姐姐是在哭母亲,哭她自己,还有那堂无法完成的描红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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