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人生低处的风景-随手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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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看人的视线多是下潜的,我看到太多矫健的双腿,特别是那肌肉发达的,走得飞快的,让我羡慕不已,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呀!谁不会走路呀,自从蹒跚学步到成年,谁把走路当回事?那是太自然的事了,自然到被忽略,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的动作,一旦失去才知道那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珍贵。人是不看重自身拥有的幸福,只把自己没有的当作幸福,人的幸福永远在别处。

    01

    都说人在病中的思维力犀利,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多处写到:“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最经典的是:“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原来病人的眼睛具有这样的穿透力。可我倒觉得自己麻木不仁了,书大都看不下去,自然没有什么可研究,没有字缝效应。更多的是昏睡,我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觉,也许是想要一觉醒来腿就好了,又可以蹦蹦跶跶,想走多久就走多久。

    醒来的时候,腿自然是没有好,脑子却变得更加空白,没心没肺地看着电视剧,《杨三姐告状》是一个古装电视剧,很好看。渐渐地就被里面的情节牵制。心想,我怎么又上心了?他们只是演戏,卸下道具就没这回事了,我安慰自己。可是人生这出戏不也一样吗?等到我们都卸下肉身这副道具,不也都一样吗?

    谁知道是不是一样呢?或许不一样的吧?盖棺方定论,定得了论吗?谁知到了那边会不会被推翻……

    02

    这些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能出去走走该多好?大自然的美无与伦比,可我却不能欣赏了,一个腿脚不好的人,就是一个被大自然流放了的人。“大自然”一词是最唯物的词,把一切都看作是自然的。即使按进化论,那也是无数代动物付出的代价,也不是自然而然的。那山水看起来是恒定不变的,可我们看得出太阳有什么变化吗?据科学家说,太阳每天都在变,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一轮崭新的太阳。

    03

    我现在看人的视线多是下潜的,我看到太多矫健的双腿,特别是那肌肉发达的,走得飞快的,让我羡慕不已,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呀!谁不会走路呀,自从蹒跚学步到成年,谁把走路当回事?那是太自然的事了,自然到被忽略,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的动作,一旦失去才知道那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珍贵。人是不看重自身拥有的幸福,只把自己没有的当作幸福,人的幸福永远在别处。走路,走路,这么自然的一件事,忽然就成了生疏的。走路,走路,目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正常地走路。

    我常常看着窗外发呆。一个很丑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一个很老的男人步伐却很矫健地走过去了,一只狗的四蹄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过去了。安静了一会儿,一只老鼠也窜过去了。我羡慕地看着一切能走能跑的生物。

    04

    这几年连续不断地损伤,似乎把一生一世的损伤一口气完成了。这是最漫长的一次,9个多月了还没好,人何以堪?9个多月,至少20次的重新损伤,也许因为锻炼过头,也许不得要领会。每一次我都以为是跌进爬不出来的深渊了,可每一次我都挣扎着爬出来了,但至今还没爬上岸,老天是让我学习百折不挠的功课吗?

    所有医生的说法都不一样,即使同一个医生也前后不符,一定是被我顽固的病腿弄蒙了,我找不到和我一样遭遇的人。昨天又给关节专家打电话,我问为何这么久还不痊愈?他说软骨……本来他诊断是韧带,韧带比起软骨真是小问题,因为软骨周围没有血管,医生断言软骨是不能康复的。他说特别是老化的软骨,有的越来越严重。我本想问问可不可以手术摘除,就像摘除阑尾、胆囊那样,与那可恶的软骨彻底划清界限。但他是很有名望的专家,时间宝贵,我不敢打扰太久。他最后一句还是给了我阳光,他说:“我估计你会好!”好在我是个很乐观很有信心的人,医生说我能好一分,我就认为我能好三分甚至五分。

    我原单位(医院)的老同事,如今已是医院副院长了。他说了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人,做了关节手术后依然不能康复。也是因为软骨退化造成康复艰难。我有些蒙了,对于老化退化这个问题我不认同,我明明是摔了一跤造成的,难道衰老是这样的突兀?这样的跳跃?是今天18岁,明天68岁吗?衰老是浑然不觉的缓慢,一夜愁白了少年头更多的是在文学作品里。

    没有任何的路标告诉我前方是何处,不是所有的病痛都是朝着必好的方向发展。我是那在茫茫旷野跋涉的人,我必须做自己康复的医生,不断地总结经验,寻找规律。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到一个哲学家告诉他,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我虽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但长久反复地一次次被困于有限的方圆,使我看到了人的无奈与渺小。我不得不把渴求的目光从人中上移,移到头顶三尺的地方,我渴望奇迹。

    05

    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儿子就要回来了,多么盼望在他回来之前好起来。没有告诉他,不想让他担忧。我总是摔跤,他已被我吓成惊弓之鸟,总是打电话很突兀地问:“你好吗?”我回答得都烦了。最近他不再这样问了,我就真的不好了。他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他胃肠炎,半夜去打吊针。他打球鼻骨骨折,回家时鼻梁上贴着胶布,不让我看。他无微不至,他给我买衣服给我买护膝,买冬天洗碗用的橡胶手套,买我所有爱吃的食品……我去厦门学习,他就带着我到处吃他吃过的好吃的饭菜,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一下子都装进我的胃里。我幸福得头发晕,把手机都丢在了餐馆里,他便回去找。他送我上车后,忽然怕我手机又丢了,就给我打电话看看我是不是带在身上,这才放心。坐在车上,我想哭,感谢人有泪腺,当悲欢超过我们承受的限度,便可以开闸洪泄。我坐的那个位置正好适合哭泣,左右无人,前后的人又都看不见。

    忽然想起他小时候做作业,怎么都做不好,我嫌他笨就踢了他一脚,我当即就害怕了,因为我听到骨头咔嚓声,那晚,我哭到半夜,起来看他,小脸还挂着眼泪。我怎么会有这么粗暴的行为?我听一个去美国的华人抱怨美国法律的荒唐,说,自己的孩子都打不得,有什么意思?我却好羡慕这个法律,在我情绪失控的时候,谁来规整我?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忏悔了再忏悔,还是不能原谅我那罪恶的一脚。我愿意我频频摔伤的这条腿就是那条罪恶的腿,罪有应得的腿。可这又给我的儿子造成了负担。

    06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已是晚上6点多钟了,还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询问我的腿。6点钟的房内很黑了,风掀动着窗帘,把暮色一扇一扇地送进来,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好久没有这样观看暮色了,暮色比房间亮,平时天一暗下来就开灯了,没有注意。想起李清照的《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现代人不再需要月光,现代人太实际,灯光比月光亮,灯光取代了月光,人工制作胜过了老天的创造。古时候的才子佳人,他们是一些离月亮很近的人。美人,或凭栏望月,或踏着月影踱回廊,骚人墨客,或举杯邀明月,或起舞弄清影……

    早年,当落日还在房头,暮气便氤氲地铺开,没有灯光,没有肆声,月亮在树梢里穿行,时隐时现,我们在清水一般的月光中打量自己的影子,有时写实,有时夸张。那时,我还不懂什么现实主义,印象派,行为艺术等。那时我们常聚在忙碌了一天的大人身边听故事。于是,上下五千年的神话故事、坊间传说,民间轶闻便在蛙鸣和昆虫的交响曲中娓娓叙来,许多人,一把蒲扇在手,噗噗地拍打着驱赶蚊虫,与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和着节拍,像戏台上帷幕开处的锣鼓点数、凤箫象板。直至苍苔露冷,瞌睡袭来,一群人方才作罢。即便没有月光的夜晚,但人和人挨得很近,也就不感觉夜的黑。此时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黑夜里,直至先生回来。

    先生从超市买了菜回来,开始煮饭。我想帮一手,他说你赶紧去坐着吧!言下之意很清楚,我那条不经摔的玻璃腿他是怕了。我悻悻地打开电脑,他进房间扫地,说,要命!你这腿都几次了。他说得对,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没有办法,劫难说来就来,我无处可躲。

    一会儿他说饭熟了,像是命令。他不常做饭,以前我会斩钉截铁地说“你先吃!”可仰赖别人是没有权利说这话的。三菜一汤,难为他了。喝一口汤,奇咸!再搛一口菜吃,又咸又辣,那青菜就像是腌过的咸菜。他是个重口味主义者,油盐糖醋辣,口味重极了,尤其吃盐很凶,比我父亲还凶。我父亲原来抽烟很凶,一天要两包多。医生说他气管不好,最好戒烟。于是他说戒就戒,没有一点反复。他自己都自豪地说他很有毅力。可是这些年他血压高了,医生让他少吃点盐,他是怎么也办不到。看来,有些人戒盐比戒烟难,习惯比本性难移。

    我还是勉强吃了两碗饭,本来不敢说什么,他自豪地问:“菜做得怎样?”我于是就照直说了。他非常生气:“那我以后就不要放盐了!”他曾经买回螃蟹让我煮,他吃了生气地说:“简直没法跟你过!”因为我没按他的习惯,把螃蟹煮得连里面的肉都发咸,还要放很多味精,吃得嘴唇都发麻发疼。我无心厨房之事,早年还有些兴趣。那时他父亲从老家来,品尝了我的厨艺便赞不绝口。总让他妹妹跟我多学着点。我婆婆很擅外交,老家话叫“嘎伙人”,但不善烹调,每次吃我婆婆做的饭菜,心里便同情起我公公,这样的饭菜吃了一辈子。可是现在我对美食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其实,烹调这也是需要天赋的。我的母亲很擅烹调,会裁缝,针织活更绝,算是远近闻名。和母亲相比,我是什么也不会。

    想想我先生也不容易,我心里就有些内疚,我应该在说出真话之前先表扬他一下,毕竟他辛苦了一番。一会儿,他拿了橘子来给我吃,他是否也内疚了?

    07

    我看不清康复的脚步,它有时是静止的,好久好久都不肯往前迈一步,有时是循循渐进的,还有时是倒退的。还有,就是忽然地腾空一跃,拔高到我不敢仰望的高度。我原以为“五一”可以出去旅游的,却远远没有康复,就想“国庆节”肯定是行的。现在时候近了,感觉那依然是个梦,就在我灰心的时候,我的腿忽然就好了许多。就好像那植物不是一天天长大的,而是忽然有一天就成了参天大树。我承认,这其中的奥秘非我所明。

    08

    人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在我的腿好转之前,我是多么渴望好转呀,它超过了我所有的愿望,包括我最高的理想,这让我深深体悟到健康的重要。那将是怎样的欣慰呀,我总是一遍遍地想象康复的狂喜,想象等腿能走了,我要去为我的母亲买新衣服,我要去拜访我的老师,我要弥补我亏欠过的朋友……那么多的计划都在肚腹里酝酿。刚刚看到康复的曙光,我真的非常高兴,我都想在人群里高声唱歌了,我的快乐漫溢着。可是,腿果然好转,才两天,我就不那么高兴了,而是别的鸡毛蒜皮的、微小的、不重要的事情又让我感到忧愁了。我给儿子打电话说我腿好多了,让他不要挂念。他回电话干涉我的康复计划,我竟然性急起来。接下来我又被一个势利之人所做的一件事伤害了,我的可怜的自尊心呀,与其说是自尊心,倒不如说那是我脆弱的、不堪的内心深处。我为什么这么着急?我为什么那么生气?那重要吗?我的腿好多了,干吗还要对这些小事认真?我真的搞不清楚。看来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未必就是一个通达、隐忍、坚强的人。

    09

    人是怎样对待病痛困苦的?每一次劫难,朋友都要重新排序。因为有人把这看作霉气,躲之犹恐不及。文章本来的题目是《病中书简》,发到博客却让人望而却步,只好改成《随手书简》了,最后还是删除了。我甚至不敢告诉某些人说我病了,不仅仅怕人麻烦,也不仅仅是自卑的体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苦难是财富吗?不是说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吗?那么躲避和歧视病痛困苦不就如同躲避和歧视财富、祝福了吗?人又为什么要在财富、祝福面前自卑?因为人终归只能看到表面的。

    尽管自古以来,但凡成功者都有磨难的经历,尽管孟子早就说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是,生活中不也有那么多痛苦了一辈子的平庸者吗?可是,生活中不也有那些多艰难困苦的平庸者吗?人生这一盘棋岂能全盘皆输?有些人看到某人遭难,暗地里说那是报应,还说,那么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有人就真的不能忍受而寻了短见,这真是全盘皆输。看来,祝福来到,要看我们是不是有一个迎纳的心态,这很重要。我愿以此念来安慰自己的心灵。

    10

    据说人在天堂永远年轻漂亮,没有病痛,可以吃东西,也可以不吃东西。多好呀!这很难让人相信,却很让此刻的我向往。现在我也常常是不吃东西的,常常一整天只吃一个馒头,常常吃完馒头才发现忘了就菜,而那盘菜就在面前,我却视若无睹,我已经六神无主。蝴蝶是从毛毛虫变来的,美丽的蝴蝶也是不吃东西的,丑陋的毛毛虫才贪婪地吃个不停。而人不吃东西就会变丑陋,就会从蝴蝶变成了毛毛虫。好在美丑已不能让我上心。我的心全在腿上,害怕要做手术,害怕腿好不了。

    11

    这天,腿感觉好些了。心里一高兴立马就有了食欲,于是就想为自己做一顿饭。我信心百倍地到附近菜场去,刚走到菜场大门口,那腿的感觉忽然如一堵墙坍塌了,顷刻间万念俱灰,要做几个菜的“雄伟”计划自然也泡汤了,只好改变计划买熟食,以便回去就可以吃。吃,只是为填饱肚子,万念俱灰的人没有食欲,也就没有兴趣做饭。这时手机响起,朋友说要请我去华侨饭店吃饭,说她和她先生要开车来载我,这像一个讽刺剧。我一再拒绝朋友热情邀请,我说我一点心情也没有。我的眼光落在前面三四步远的一个大饼摊,是的,只要一个大饼就够了。大饼摊与我只隔三四步远,可那份难受使得我连那三四步路都迈不开腿了。边上是一间水果店,我曾是那里的常客,就央求一个熟悉的服务员,让她帮我买两个大饼。她说她们上班时间不能离岗,说完还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最后我还是没有买到我需要的大饼。

    12

    等待检查报告单,无疑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心里忐忑。报告很快就出来了,我问核磁共振科主任,损伤厉害吗?他说让我听医生的,我说就先听听你的看法。他说我的损伤不太厉害。我愣了一下,然后双手一下子捂在胸前,我立刻想到那个打工妹的100万之说,心里果真比捡到100万还高兴。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很高兴,她说:“这下可以过个好年了!”母亲很重视过春节,他们那辈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让我们过好春节,她曾经隐瞒下自己的病情,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以致后来做了大手术,真是得不偿失呀。我一高兴差点欢呼起来,考虑到那可是医院,肃静之地,不敢造次。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有了饥饿感,有胃口的那种饿,真好。而且想睡觉。好像原来有个什么精神的东西在那里撑着,忽然就松懈下来。但我知道必须要等厦门医院的专家确诊才是权威的,我先高兴一把再说。回家后,我为自己煎了一个鸡蛋,用牛奶煮了麦片。好久没有这样认真地对付一顿饭了,我拖着一条不好使的腿在厨房里挪动,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餐,我竟也要在厨房来来回回走那么多趟。原来我们的双腿是这么的辛苦,腿脚好的时候竟然都被忽视了。

    13

    去医院的路上,从车窗望去,我看到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人,架着双拐在路上一迈一迈地走。空着的那条裤腿,在风中飘摇,一股悲凉袭上心头。若是平时看到这场景我不会太在意的,也不会多想什么,也许想了、怜悯心也动了,但不一会儿就肯定忘了。对于别人的苦难我们常常是麻木的,而自己受苦时,就会抱怨:“为什么我这么苦?”好像我们生来就该享福,别人就该受苦。我们何德何能只配享福?我们究竟对宇宙做出了什么贡献?我相信,我从车窗看去的这一刻,是上天特意为我安排的场景,告诉我,不要抱怨了,你比他幸运多了,你还有双腿。想起史铁生《病隙碎笔》里说:“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看来人的幸福是需要比较,需要不断地自我提醒的。

    我开始学习感谢生命,我每天努力多次对自己说,我很幸运,因为我还有腿,因为我的腿没有恶化,还越来越好转。这样做,我变得比以前快乐些了。没有想到,奇迹也在悄悄地发生,我似乎已经感觉到那个结果,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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