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亮感到束川是个忠厚人,对他产生了好感。
束川说:“巩亮,我们虽然是初次交谈。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青年。是可以信任的。”
巩亮有点奇怪,坦率地问:“你为什么信任我?”
街上行人不少,好在街上没有汽车,也没有黄包车,他们在街中心缓步走着。听到巩亮的问话,束川笑了:“你这种坦率的态度就可以使人信任。当然,我信任你,是有根据的。我看过你入学时的作文卷子。从你的作文中,我看出你有忧国忧民的思想,有热血,向往进步和光明。你跟孙启先虽然是老同学,但你跟他不同。你有正义感,黄汉云刚到的那天,你就为他打抱不平,对吗?你订了《大公报》,又天天向黄汉云借《新华日报》看。可见你想多了解一些事情。我听说喻珊玉主动跟你接近,我看你和她也不同。她不愿跟她父亲一鼻孔出气,自称是个自由主义者,很自信。而你呢,正在找寻真理。我说得对吗?”
这番话说得这样亲切,洞察入微,真像冬天的一盆火,暖了巩亮的心。他被深深感动了,觉得面前仿佛站着一个值得信赖的老大哥,忍不住把姐姐的信拿出来递给束川,说:“你真了解我。你看看吧,姐姐给我来的信。”
束川匆匆看了信,感动地说:“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姐姐呀!有这样的姐姐,你真是幸福。”
巩亮收起信,说:“束川,你说得对,我确实在找寻真理。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又病故了。我从上海关山万里来到大后方,在江津依靠姐姐和姐夫上学。他们对我是不错的,也关心我的成长,但是,指导还是有限的,环境也很闭塞。一进大学我感到眼界开阔了,甚至有些眼花缭乱。所以我要多看看,不想盲从。但只要我找到真理,我会很坚定的。这你相信吗?”
束川点头说:“我相信。我也赞成你多看看。找寻真理的道路有时候会很曲折的。只要不带偏见,锲而不舍,就一定会找到。”
哗哗的水声随风传来,奔腾不息的嘉陵江展现在眼前了。他们走过一段沙滩和鹅卵石来到渡口,候船的人很多。束川指指江畔右边一块有树荫的斜坡地,说:“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好吗?”
巩亮点点头,两人便向斜坡地走去。看着蓝茵茵的江水向远处山峡流去,水波万叠悠悠荡荡,心旷神怡。忽然,束川高兴地说:“巩亮,你看!叶迅来了。”
江风猛烈地扬起了两人的头发。巩亮转过头,果然见叶迅夹着一本书,正沿着沙滩上的小路向江边走来,不禁手卷喇叭高声招呼:“叶迅!过来!……”
叶迅应了一声,满面笑容地朝他们跑来,老远就打着四川腔说:“你们耍安逸!不过江回校吗?”
束川也打四川腔说:“啥子安逸哟!候船的人太多了,我们在此地歇息一会儿。叶迅,你到北碚干啥子?”
叶迅走拢了,扬着手里新买的一本书,得意地说:“看!我到《新华日报》买了一本《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嘴干了,又喝了一会儿茶。”
束川关切地说:“你不知道,那茶馆里狗很多,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去的好。你买了书也要小心,不要就这么拿在手里张扬。万一遇到特务,找岔子麻烦。”
叶迅毫不在乎:“我不怕!要是碰到狗,要咬人,我也不是孬种。”说着,往沙地上一坐,问:“你们在谈些什么?”
巩亮说:“随便谈谈。”
叶迅看看束川,突然变得严肃地说:“巩亮,说实话,我感到你思想和我们有距离,所以,黄汉云和我平时并不想多同你接近。你同孙启先关系也太亲密,这种态度实际是倾向国民党和三青团……”
巩亮脸红了。束川似乎不同意叶迅的话,说:“怎么那样看呢?”
叶迅向束川解释说:“陈胖约他给《新闻窗》写稿,他不干,这我当然会有看法嘛!”
束川笑问:“不给《新闻窗》写稿,就倾向国民党吗?”
巩亮忙说:“我也没有给《新新闻窗》写稿啊!”
束川点头说:“是啊!”
叶迅看着巩亮,那种眼光很特别,说:“我是替你担心,怕你被孙启先拉过去。你看看国民党把我们的大好河山都快葬送光了!哼,要是有机会能到延安,我立刻就想飞了去。我决心追求真理和进步,但还没遇到真正的共产党人。我只有等待、寻找。我这人,也许有些偏激,但说实话,我在需要流血牺牲的时候,是不怕流血牺牲的……”
巩亮忽然产生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叶迅是自我表现呢,还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是鲁莽直爽呢,还是无所顾忌?……他沉思着没有作声。
束川也觉得叶迅太冒失了,看着渡船的方向,说:“叶迅,你先回去吧!那渡船人快要满了,要开船了。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叶迅看看束川,又回头看看渡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土,说:“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他这里一走,巩亮坦率地说:“也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他。”
束川说:“人是多种多样的。他有些偏激,不过一个人只要真心向上,就值得欢迎。”
巩亮看见叶迅已经走到江边上了渡船,还回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心想束川说得对,点头说:“是啊!……”
束川用手掠掠被风拂到额前的头发,笑笑说:“你们那间寝室也很有意思,实际也就是学校的一个缩影。六个人各不相同,走的路子也不一样。有的是大少爷,谈恋爱的专家。有的是书呆子,埋头读书不问国事。有的是国民党三青团分子。有的是进步分子。而你呢?正在十字路口观察徘徊。不过,我相信,在这动荡的大时代中,你们寝室里的六个新生,迟早还会发生变化。”
巩亮听到束川用了“观察徘徊”四个字,陷入了思索。前不久,他曾对喻珊玉说过,自己是站在十字路口的起跑线上,确实是在“观察徘徊”啊!但束川说他们还会发生变化,又使他想不明白了。难道孔镇中会变么?黄汉云和叶迅会变么?他甚至觉得连孔镇中这样的花花公子和徐志轩那样的书呆子,都定型了,他们能变成什么样呢?……他陷入了沉思。
束川像个老大哥似的在继续说:“巩亮。你发现没有,在我们系里,不同程度进步的同学是大多数,国民党三青团的人只是极少数,也有些人保持中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多数同学都意识到自己的历史责任。我很赞成你姐姐说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生在世当有目标。她希望你关心时局,也确实有许多问题值得想一想:中国应当往何处去?怎样才能得到抗战胜利?现在,战局这样糟,应不应该组织各抗日党派的联合政府,改革政治,领导抗战?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一同来研究这些问题,寻求答案。”
水声潺潺,嘉陵江在阳光下闪烁着奕奕的光彩,欢快地奔流。巩亮点点头。束川又突然问:“你觉得喻珊玉怎么样?”
巩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发窘地望着束川。
束川也不追问,好像自言自语说:“她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同学,也很聪明。她不想跟她的父亲走,对她来说,是很难得的。不过,我认为,她那自由主义,在政治上很难行得通。”
对岸有只渡船刚到,船上又下来了许多人。巩亮望着那些说说笑笑的人群,问:“为什么?”
束川说:“你想,在战场上双方已经开枪射击,子弹横飞,那些站在枪林弹雨中间的人,摆出一副昂首超然的姿态,能立得住吗?何况世界上的事,总有是非,对真理与荒谬、进步与反动、善与恶、美与丑等等,怎么能等量齐观呢?依我看,喻珊玉的自由主义,其实就是逃避现实。”
天还有点热,但江边有风,吹在身上凉爽宜人。听到这些话,巩亮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那么,做记者不应当无党无派、不偏不倚、公正中立吗?”
束川爽朗地笑了,和善地说:“有绝对的不偏不倚和公正中立吗?恐怕没有吧?做新闻记者讲究尊重客观事实,说真话。比方说,那天迎新晚会,如果要你写一篇报道,你怎么写呢?你怎样看待和报道张树椿他们退出会场的事件呢?这就会涉及你的观点和立场,你对是非的评价……”
束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江边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喧哗。巩亮和束川伸颈张望,只见那边闹哄哄地围了一群人。巩亮眼快,说:“孙启先,还有张树椿!”
从站着的斜坡上望去,从时散时聚的人群中间,可以看到孙启先、张树椿和另一个穿皮夹克的人,正抓住一个报童模样的少年不知闹些什么。那报童说话声音挺大,正在高声吵嚷。束川忽地站起来,说;“走!去看看!”
他俩很快就来到人丛中间。围着的已有好几十人,多数是学生,男女都有。只见那报童挣脱了那个穿皮夹克的人,涨红了脸说:“你们拿了我的报纸看,不给钱,也不还报。我问你们要钱,你们说:‘《新华日报》是共产党报,共产嘛!还要钱?’我说:‘好!你们不给钱,我就不要了。’你们就说我侮辱了你们,要没收我的报纸。你们讲不讲理?告诉你们,想存心欺侮我,办不到!……”
孙启先对围观的人说:“别听他胡说。”张树椿把脸一虎,对报童凶吼:“你放明白点,你散发非法传单!”那个穿皮夹克的矮个子又扑上前去抢报袋。报童闪身躲开,毫不示弱地说:“我送《新华日报》,非什么法?……”穿皮夹克的矮子大声号叫:“你卖《新华日报》就是非法!……”说着,竟出人意外地掏出了手枪来,“啪”的打了报童一个耳光,夺走了报袋。报童哭了,一手捂脸,拼命冲过去抓住了那报袋死死不放。
看到这情景,一股无名火顿时从巩亮胸中升起,正想上前,束川已经挤开身边的人挺身而出了,他往穿皮夹克的矮子跟前一站,严厉地说:“《新华日报》是政府登记准许出版的。怎么叫非法?”
那报童挨了一巴掌,很坚强,也十分机灵,马上搭茬高声说:“报纸能出版,我就能卖。我为什么不能送报?你打人,还拿手枪吓唬人,我不怕!……”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事已激起了大学生们的公愤,纷纷质问那掏出手枪的家伙:“你是哪部分的?”“你为什么打小孩子?”“你一不是军,二不是宪,三不是警,你凭什么持枪威胁人?”束川紧逼一步说:“你动手打人,讲不讲理?这报纸是我们学校里学生订的,他送报有什么罪?”有些学生们嚷成一片:“揍他!这家伙准是个特务!”“他身上准有特务证!把他的特务证扣下来找他上级告他!”……
群众的质问、指责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见众怒难犯,情势不妙,穿皮夹克的矮子把枪插回腰里藏起来了,张树椿把装报纸的布袋朝报童面前地上一扔,说:“还你!快滚!”转身走开了。束川上前一步,将被扔在地上的报袋拾起来拍拍沙土递给报童,说:“走吧!上船,我们一块儿摆渡过江。”那报童灵巧地接过报袋,突然飞起一脚,踢在穿皮夹克的矮子腿肚上,说:“你打我耳光,我得踢还!”转身挤出人丛往渡船上去了。矮子挨了一脚,不肯干休,拔脚去追报童,束川仲手挡住了他。有人嘲笑说:“一巴掌换一脚,公平合理。”那矮子同束川闹起来,说:“你拦我干什么?”束川还没开口,孙启先也两步跟过来,冲着束川凶狠地说:“你少管闲事!你想干什么,想动手打人吗?”他倒打一耙,依仗着自己比束川壮实,摆出了要打束川的架势。
巩亮在一边早憋满了气。小学时那次同孙启先打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怕束川吃亏,忍不住飞步上前,突然插到孙启先和束川之间,一抬手挡住了孙启先那只挥舞着的右臂。他的眼睛里像是迸跳着火星,吼道:“不要欺侮人!”
孙启先先是一惊,待他看清了是巩亮,眉头一皱,缩回手说:“你又多管闲事做什么?……”
巩亮没理他,对束川说:“走吧!”拉起束川紧跟着那报童一起上了江防摆渡的木船。
许多本来围观着的学生也纷纷上了渡船。孙启先和张树椿以及那个穿皮夹克的矮子,先是气得像鼓着肚子的蛤蟆,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回身朝北碚街上走去。巩亮看到孙启先做着手势,边走边同张树椿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上了木船,挤得满满的一船人还在纷纷议论刚才的事。船工收了船钱,用篙撑船离了岸。巩亮紧挨在束川身边,默默无语。他因为刚才的一场事,心情很不平静。起先,他在人丛中虽然气恼,但并不想同孙启先当面锣对锣地敲响的。谁料,孙启先要对束川动手,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不禁想,什么事要保持中立看来还很难呢!比如刚才的事,不同情不支持孙启先他们,你就得同情、支持报童和束川。怎么能不偏不倚?怎么能无动于衷不闻不问?……这样想着,他心里忐忑起来。
那报童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白雾缠绕的缙云山,忽然扭回头来,对束川和巩亮笑笑。笑容里有感激也有得意。这是个长得挺聪明秀气的孩子,只是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巩亮也对他笑笑,又想起刚才他那样不畏强暴,心里不禁油然升起一种钦佩之情。
渡船正在回旋的江流中破浪前进,船工掌着舵把子又在叫了:“别乱动!别乱动!站好!站稳!……”江上的清风吹得巩亮的黑发覆盖到额上,阳光在他的脸上涂了一层金色。他皱眉思索着,脸上的神情就像一个沉思着的塑像。束川站在他身旁,抬手抚着他的左肩,像对兄弟一般亲切地说:“巩亮,经历过刚才的事,我觉得我更了解你了。”
巩亮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晶亮晶亮,整个面容仿佛给一种新的思想、一种新的火烧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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