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亮诚实地点头,却在想,既然喻斌是同父亲因为政见不合闹翻过的老朋友,现在又是这大学里负责国民党三青团的训导长,我还是不沾你的好。他很遗憾喻珊玉会是喻斌的女儿。也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巩亮眼前浮现了黄汉云对他的那种冷淡甚至带有怀疑、隔膜、敌视的眼光,不禁想,也难怪呀,他不了解我。他见到我同孙启先一起在夜晚谈天,已经对我有看法,如果我再同喻斌接近,看法就会更强烈了。这么想着,就说:“有人简单向我谈过你和你的父亲。”
“是孔镇中吗?那个可笑的‘唐璜’!”
巩亮摇头:“不是他。不过,我见他和你一起走过,那是在我来学校的第一天中午。”
“啊,是的。”喻珊玉笑笑,“你不知道我是学校里的校花‘四大美人’之一吗?哈,真有趣,有些人选校花,我马上宣布:不参加!不参加也没用,照样选了你当美人。还好,现在没有隋炀帝,不会把我送进宫里当妃子。不过,你们那个同寝室的花花公子孔镇中却有趣了。看来,是个引花沾草的老手,不像你这么稚嫩。他居然找到我,做了自我介绍,连他父亲是银行总经理也介绍了。这几天,一天一封情书,都是抄的尺牍,肉麻当有趣,还两次来找我,都碰了钉子。不过,他也干了点好事……”
巩亮看着喻珊玉:“什么好事?”
喻珊玉笑笑:“你的事就是我问了他,他告诉我的。那天,我陪他走,是因为他带了封他父亲给我父亲要求照顾他的介绍信,我只好在礼貌上陪他到我家去。陪他到家将他留给了我父亲,我就学徐志摩了……”
“怎么?”巩亮不明白她的话。
她又笑起来,神色非常柔和,笑窝也深下去,背诵了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四句诗: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巩亮哈哈笑了,心里喜欢她风趣得如此可爱,说:“你真会幽默。”
喻珊玉摇头,话从她那张棱角鲜明的樱红的嘴里吐出来,声音特别好听:“别以为我是个豁达的人。我的心中充满矛盾,思想中交织着分歧。也许怪我看的书太杂太多了吧!没有人了解我。我自己觉得像一只船航行在海中,却不知会驶往何处。许多人追求我,几乎天天收到那样的信件,我都一笑置之,我不喜欢凡夫俗子。”
“那你……”
“我在寻找友谊。”她说,眼睛发出遐想的光望着远方,“有时候,我感到孤独,心里总是空洞洞的,连谈心的人都没有,心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你知道不,英国的作家哈代曾把复杂的感情比喻成柔和的折磨、含苦味的甜美、令人舒服的痛苦和沁人心脾的悲伤。我对这深有体会。”
巩亮不禁想,真奇怪!她这些想法真奇怪。同时又感到连她这些奇怪的想法仿佛都富于一种吸引力。
在乱石中慢慢爬着山,在绿树间,在崎岖小径上,一步一步登攀,已经汗涔涔的了。这山上没有峥嵘的奇峰怪石,也没有嵯峨壮观的宏伟景色,有的只是杂树野草,荒冢乱石。巩亮想,喻珊玉为什么会带我到这里来呢?爱情,似乎还很遥远。她来,是寻找友谊的。她说她感到孤独,连谈心的人都没有。为什么呢?巩亮忍不住说:“我以为你的朋友很多呢,你是应当有朋友的,你不该孤独。”
山间散发着浓郁的泥土和野花野草的芳香。她继续仰脸向上走着,说:“我不是说过吗?我是一个中间偏左的自由主义者,正因为这样,我曾把所有的人都看作我的朋友。但实际上呢,左派的人说我没有正确的目标;右派的人说我左倾。当然,他们都还没有把我当敌人看。于是,我就成了光荣的孤立!不过,我不愿意违背我的初衷。为什么要那么偏激呢?为什么不是左就是右呢?为什么要水火不相容呢?为什么中立就不好呢?我对这些有固定的看法了,但也惶惑得很。我今天就是想约你谈谈这个问题的。我看到你没有替《新闻窗》写稿,那天陈胖向你约稿你婉言谢绝了。我也听说《新新闻窗》约你写稿,你也没有同意。我觉得你还是有头脑、有主见的。”
巩亮插口说:“不,我正觉得缺少头脑缺少主见呢!青红皂白还弄不清楚,我只好慎重。新来这儿,只想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人生的道路,我还需要探索。”
“那你不承认你也是个自由主义者?”喻珊玉被一只婉转啼鸣叫得异常好听的翠绿小鸟吸引住了,她侧脸看着树上的小鸟,“你想探索一条什么道路呢?”
“现在还不知道。”巩亮思考了一下,又幽默地说,“我还停留在十字路口的起跑线上呢!……”
“我很欣赏你的坦率。”喻珊玉笑着叹口气说,“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我觉得你跟我似乎有相似之处。我觉得我们也许会谈得来的。”
巩亮点头说:“是的,同你在一起,我感到愉快。”他这话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表达了真实的感情。说出话后,就有些脸红了。但看看喻珊玉,却发现她异常平静,似乎并没有听见或听见了并不介意。
喻珊玉说:“我们这学校的校歌较有意思,你还不会唱吧?歌词有这么几句:‘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
巩亮不禁想起了孙启先说的一些话,问:“做得到吗?”
喻珊玉叹口气说:“也许,自由主义者可能做到。”
“我们还向上爬吗?你不累吗?找个地方坐一坐吧。”巩亮见她出了汗,提议说。
“好吧,歇一歇。但是,歇一会儿还得往上走。因为我要带你看一个坟墓。我只要心情不好,就常喜欢来这儿逛逛,看看这个坟墓的。”
“坟墓?”巩亮惊讶地问,“谁的坟墓?”
“一个死了的女同学的坟墓。今天,是她的忌辰。她死去整整一年了。她的故事等一会儿我讲给你听。”喻珊玉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上铺好手绢,坐了下来,指指对面的一块石头说,“你坐呀!”
巩亮也坐了下来。这四周都长着马尾松和槐树。微风吹来清凉的青草气息和松树脂的芬芳。一对白头翁在槐树上飞来跳去,啁啾着发出婉转的啼声,好听极了。喻珊玉在拭汗,沉默着,突然似在艰难地思索着什么。巩亮不禁问:“你好像是在思索,是吗?你思索什么?”
“呵,”她微微笑了,露出浅浅的笑窝,绿色的树荫衬着洁白的脸显得更美了,“我在想考考你!我们学的是新闻系,我们都希望做一个好的新闻工作者。你考虑过没有,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的新闻工作者呢?”
巩亮笑了。这个问题,他想过,但思索得不深。真要“考”,就答不完整了,讷讷地说:“我想,既然做新闻工作者,就应当为民喉舌。要有良好的品质,主持正义,坚持真理。要公正,要忠实报道,要不畏强暴,不畏权势,必要时甚至不惜以身殉职……”
喻珊玉的眼睛似在遐想,闪动着奇异的光采,像个老大姐那样地说:“你说得对。不过,我要问你,要做到这些,我们应当怎么样呢?也就是说,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些呢?”
巩亮说:“我想,正义的立场是不可缺少的,满腔热血是不可缺少的;爱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是不可缺少的!……”
喻珊玉扑哧笑出了声,摇头说:“你刚来,将来你听听有些名教授的讲课,比如民营报纸的社长、总编辑的讲话,他们就会告诉你,要办好一个报纸就得‘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四不主义!……”
巩亮说:“我以前在《大公报》上好像看到过。《大公报》就是这样标榜的。”他立刻想到了高中时代的沈老师。沈老师说过《大公报》是“小骂大帮忙”。他沉吟起来,但没有把这番话说给喻珊玉听。
“对了!”喻珊玉说,“要做新闻记者,无党无派,不偏不倚,才能做到公正中立。倘若受党派影响,不是左就是右,能做到公正吗?能做到忠实报道吗?显然不能。让我们离开政治远一些吧!”
巩亮想,这倒确也有道理,有了党派观点当然是站在党派的立场,看各种事情也就会戴上有色眼镜了。但不禁诚实地问:“你说你是中间偏左的自由主义者,既是中间,又偏左,怎么解释呢?”
喻珊玉伸手拔着身旁的一株野草,笑着说:“中间,这我是不变的。偏左,只是因为我怕绝对的‘中’办不到。对左,我在思想感情上比对右要接近一些。因此,我就这么说了。其实,我对政治没有兴趣。你是不是觉得我思想有点混乱?我可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可是,你父亲……”巩亮想讲:你父亲是这儿大学国民党区分部的负责人呀!……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喻珊玉完全明白巩亮要说的是什么,站起身来看看他说:“你以为父亲与下一代都是那么一致的吗?不,不都是那样的。我的父亲也许如有些人所说的把我当作‘掌上明珠’。因为母亲死了,他又只有我这样一个独生女儿。可是,我们在这些观点上,不但不一致,而且很不一致。正是为了要告诉你父女之间的分歧,或者说上下两代之间的分歧可能造成的悲剧有多大,我要带你到一个坟前,让你知道一个故事。”说着,她做了个手势,让巩亮跟着她走。
她的话余音消失了,巩亮却好奇地渴望再听她讲下去。他默默地跟着她,踩着的野草走向山顶。
绿草萋迷的小坟就在小山顶朝阳处,坟前有一块被狗尾巴草遮挡住一半的石碑。周围草丛里开着小小的黄花。在这儿,可以看到下边远处静静流逝的嘉陵江。
“就是这儿。”喻珊玉指着小坟,在旁边绿草丛中一块干净、平坦的长方大青石上坐了下来。大青石足够两个人坐。她拍拍身边的空位:“来,坐吧!”
巩亮刚坐下,忽然发现墓碑上有一首诗,不禁起身蹲着看了起来。那镌刻在石碑上的诗是:
巴山的浓雾遮蔽了太阳,
封建的魔影到处游荡。
贫穷在豪富者的天平上下沉,
生离死别撕裂了我的胸膛。
愿你长眠在美丽的嘉陵江旁,
倾听怒涛且当我的歌唱。
我要去寻找明亮的霞光,
为扫除阴霾走上战场!
碑上还写着:“邓星华女士之墓,唐澄民立碑献诗”。
巩亮回到大青石上坐下了。他和喻珊玉靠得很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紫罗兰花似的香水味了。巩亮急切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喻珊玉说,“两人都是这里的大学生,我都认识。两人相爱了,但邓星华家里富有,而且封建守旧,父亲是本地的商人,性子火暴,知道女儿和一个下江来的穷大学生恋爱,就禁止;禁止不了,就不让女儿再上学了。女儿爱着唐澄民,两人只好偷偷见面或请人代转书信,连我也假作去探望邓星华送过信。当时,男的约女的出走,女的没有勇气和决心。不久,两人仍保持接触的事被发现了,邓星华就被锁在家里不准出来,我们去也见不着。以后,她咯血了,得的是肺病。唐澄民常常蹀躞在她住屋周围想见一面。你看,她家就在那一带……”她用手指着嘉陵江对岸北碚西北角的方向,“那片高高的二层楼灰房子的旁边,有些雾气,看不清……”
巩亮随着她手指处眺望,确实看不清。其实看清了也不能消除心头那同情怅惘的情绪。巩亮问:“后来呢?”
“当然见不到面,门是关的,窗是闭的。有一次,他还被邓星华的父亲派人揍了一顿,威吓他从此不准再在那儿逛悠。终于,邓星华服毒自杀了,抢救无效。临死前,她写了遗书,请求把她葬在这个青山顶上。她说,她想念学校,想看江水。实际,在学校时她常跟唐澄民到这儿来散步、唱歌、观看江水。她那铁石心肠的父亲总算答应了这个要求,她被埋葬在这里。但在这以后,奇怪的事也就发生了……”
巩亮被悲惨悱恻的故事吸引住了,心头浮起激动的热浪,问:“怎么呢?”
“在她葬后不到一星期,唐澄民突然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到什么地方。他带走了部分衣物,他的家是在遥远的江南战区,那儿早就沦陷,他当然不是回家的。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或者听说过什么与他有关的消息……”
巩亮唏嘘起来。
“……然而,更使人奇怪的是。偶然有一天,有几个同学无意地来到这儿,却在邓星华的墓前,发现她家里竖的墓碑早被打断在一边,另一块新的青石墓碑镌刻着新诗,代替了旧碑的位置,顽强地竖立在墓前。”
故事讲完了,两人都沉默了。巩亮坐在喻珊玉身旁,觉得自己被一团浓雾裹住了。过了一会儿,喻珊玉站起来,在身边草丛摘了一束黄色的野菊花深情地放在邓星华的墓前。巩亮问:“唐澄民是到解放区去了吗?”
喻珊玉看着那束黄色的野菊,说:“有人这么传说,我们就不必去研究了。”她突然掉过脸来,端庄地说,“巩亮,你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别把我和我的父亲看作一个整体。他有烈火一样的威严,但我的人生大道,该我自己走。我不像邓星华。我孝顺他,但他做不了我的主。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用全部的爱来爱我。母亲死后他也没有再结婚。但我长大了,我同他在思想上是‘花开花落两由之’!我厌恶他放着教育学教授不做,却要从政。我甚至鄙视他,你懂吗?”
巩亮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睛,茫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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